5 三分留白

李世傑送給菁菁的十五周年紀念大禮是:把豪宅全新裝修。

他喜歡每隔一陣便裝修,圖新鮮。

這幾個月,租住五星級酒店頂樓的apartments,豪華套房。

晚上,菁菁的手機響了。原來是長途電話。

“喂,豐豐?London還有下雨嗎?……”

是她姊姊的兒子。

正為丈夫收拾行李小箱子的菁菁,有點不悅:

“你上兩個星期才出trip。”

李世傑道:

“公幹嘛,才幾天,不必太費心了。”

他的行李一向由菁菁親自收拾,不假他人之手。

她稍微停了:

“我想去London探探小甥子。”

“去吧。”

“——但你又不去?”

李世傑信手簽了一張支票給菁菁:

“喜歡買什麽就去shopping吧。”

一瞧,道:

“咦,很多個‘零’呢。”

李世傑冷淡地:

“以前什麽都大笑一頓——現在見到這麽多個‘零’也不開心?”

菁菁近乎自語:

“一個人笑不等於開心呀。”

不知何時開始,她像欠缺笑的動力,也失去開心的本能。很久沒開懷大笑過。想不到自己老了,也憂郁了。

李世傑沒聽到她的心事,隨口道:

“我離港四五天。”

“遲過五天呢?”菁菁故作嬌嗔。

“補多一張,當作罰款。”

菁菁笑:

“罰款?做錯事嗎?‘罰’!”

丈夫已致電手下辦事,忙別的去了,沒心情同她說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菁菁有點落寞,把支票信手放進她最新訂購的LV手袋中。Shopping?這是她的“生涯”。

最最最難忘那天shopping了——

到了鞋店:

“上回的Connie?”

“李太,她辭職了。”經理說。

“哦,工作那麽落力,又討人喜歡。”她可惜地道。

逛了幾家名店,都挑不中。她隨便走進一家新開的。

“李太,”店員認得客人,一見她,臉色有異,“請過來這邊看看,新貨在這邊呢。”

另一邊,有人在試裙子。

更衣室的門關上,但木門下面,透露了客人小部分小腿和足踝。她赤足,原來身上的裙子一下子軟垂堆疊,像一個癱瘓地上的女人。

男朋友已有年紀了,在門外,微笑地欣賞著女孩的雀躍和虛榮。

想象中,她脫了一層舊衣服,又換上了新衣服。門縫影影綽綽,有窸窸微響。穿好了,又赤足推門而出。腳形優美、秀氣,是平背。戴了條幼幼的白金腳鏈。

她問:

“這件如何?”

“藍色不好。紫的更好看。”他認真地提意見。眼神充滿愛憐。

“不!”女孩任性地,“我愛粉色系列。夏天嘛。我要一件粉紅,一件粉藍。好不好?”

“好!”

“我也聽你一次吧,多要一件粉紫的。”撒嬌地,“最怕見你生氣。真兇!像要吃人似的。”

“怎會?最疼你了,恨不得把你一口吞掉。你穿什麽都好看。”

——菁菁一怔。

她太認得這句對白了。

Connie享受店員的侍候,她驕縱地、神采飛揚地裝扮著自己——雖然,她的青春根本不必粉飾。但她以後不用穿制服半跪地,也用不著賠笑侍候客人了。

菁菁很有教養地,並沒正視這雙狗男女。她仍帶著優雅的淺笑,略作停留,又因看不中合意的新貨,離開了。

一路上她不動聲色,不讓盈眶的淚水逸出,不肯失態,人家認得她的。但五內一片空白。竟然像一雙楦得過分,腳伸進去,空蕩蕩,不踏實,深淵一樣的高跟鞋,黑緞子的。法國的——或者那搭上了她丈夫的年輕店員,平凡的女孩,也擁有一雙。

她有什麽好呢?不過是嫩豆腐似的皮膚,鮮活的身體。

沐浴之後,菁菁在全身鏡前審視自己:身材仍不錯,但肌肉有點松弛。眼睛仍明艷,但眼角有點下垂。最差是皮膚,尤其是臉。她已做過果酸換膚,花上五位數字,但不堪折騰,很快,斑點出來了,還泛黃,皺紋毫不留情地長駐。

手按下去,略久才彈上來。留下一個白印子。漸漸,所需時間又長了些。小腿還有青筋。

——這是不能隱瞞的變化。整整一星期,晚上心痛得失眠。

心痛的不止這個。

李世傑是位“老手”,深明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他沒有出trip,在樓下一層另訂了套房,門把掛上“請勿騷擾”的牌子。

可靠而嘴嚴的傭人自家中捎來一個高貴的金屬保溫飯壺,給他送湯和小吃。他一邊讓小女孩給他做腳底按摩,一邊喝湯。打發傭人:

“明天有人送廚具來,你執拾好廚房,叫裝修工人小心些。後天才送湯過來吧。”

“李生,鴨仔蛋快吃光了。”

“那麽叫阿張入貨吧,不要太多,放不長。每次一打地入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