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林輕語坐著公交回到學校的已經是下午六點了。

冬日的天黑的早,她走在校園的道路上無言而沉默,周圍同學熙熙攘攘,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並沒有誰會分心留意到她身上。

她就這樣一路無言的走到了小樹林,一步一步,氣氛沉郁的來到大樹樹下,垂頭看著地,依舊不言不語。

蘇逸安從中午訓走林輕語之後,一直等了一下午,他猜想過林輕語再回來時的很多可能,也都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他想她可能偷懶沒有跑完十圈,所以會偷偷摸摸小心翼翼的來到這裏觀察他,也可能是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所以會憤怒的跑過來指責他,甚至想過了她是在跑步的時候出了什麽意外,受了傷,所以會可憐巴巴的過來博取同情。

他唯一沒想到的是,林輕語再來的時候,竟然如此沮喪。

在蘇逸安的印象當中,小時候的林輕語活潑善良,像個小太陽一樣溫暖,長大後的林輕語吐槽成性,言辭犀利,為人刻薄,但人卻一直沖勁兒滿滿,她很少像現在這樣,拖著宛如上墳一般的步伐,整個人仿似被抹上了一層灰,暗淡無光。

她沉默得讓他一時都不知道該用什麽樣的語氣,開口與她說話。

“大神。”她喚了一聲,“我有槽要吐。”

“你先從我身上下去。”

在蘇逸安說這話的時候,林輕語已經麻溜的踩上了他的根部,然後熟練的將頭伸進了他的樹洞裏面。

蘇逸安:“……”

盡管現在林輕語滿臉寫著“我好痛苦,我好悲傷,我需要傾訴”,但蘇逸安還是想多長一只能活動的腳,把她從身上踹下去。

有話好好說,有槽好好吐,他可以不追究下午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但不要隨便動手動腳探索別人身體深處行不行?

“我想爸爸了。”

林輕語開頭便是這樣一句話,蘇逸安心頭便默了一瞬。

關於林輕語的家庭情況蘇逸安是知道的,他有權利觀看教務處裏學生的档案。在林輕語的档案上,父親一欄是填著的“已故”二字。

多麽平常的兩個字,但對於當事人來說,當年經歷了怎樣的觸目驚心,生活有了怎樣的滔天巨變,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我好想爸爸呀!”林輕語在樹洞裏喊了一聲,然後便像再無力氣了一樣,靠著樹幹就在樹根上坐了下來。

夜裏沉寂,蘇逸安應了一句:“人不該過於執著於過去。”話一出口,蘇逸安就知道自己說了句廢話。

大道理誰不懂,可要人人都把大道理裏說到的事都做得周全了,那這個世界大概也就沒有“大道理”這種東西了。

林輕語聞言一笑:“以前我爸爸對我可好了,我在外面闖了禍他會幫著我,媽媽教訓我的時候他也會幫著我,弟弟和我打架,他也從不偏袒弟弟。”

她把腦袋擱在樹洞上,“我想過很多次,如果他還在的話,我一定不會活成那樣。我覺得自己太壞了,有時候甚至會責怪父親,當年為什麽不好好保護他自己一點,為什麽要這麽早的離去,留下我與那對母子……”林輕語沒有情緒的拉扯了一下嘴角,“我與那對母子……這是不是一個奇怪的說法?可事實也就是這樣的。爸爸走了之後,我就覺得自己是完全多余的存在。”

“你知道什麽叫多余嗎?是番茄炒蛋裏面的菠菜,東坡肘子裏面的大蒜。還有在喜歡兒子的母親肚子裏生出來的女兒。”蘇逸安只覺得林輕語這句話語氣冷漠得幾乎能刺痛他,可林輕語卻完全沒有自覺,她依舊笑著拉扯嘴角,近乎對自己殘忍刻薄的說著,“那些都是要被挑出來扔掉的。”

話說到這裏,蘇逸安大概能想象出下午在林輕語的身上發生了什麽事情。可這樣來自家庭的傷害,外人根本無法用言語去幫她去排解。

因為言語造成的傷害可以在一瞬間直達內心,可要愈合一個傷口,卻需要幾月幾年甚至更久。

“大神,你能體會被重男輕女的委屈嗎?”林輕語擡頭望著枯枝與夜空,自言自語的說著,“應該不行吧?畢竟你活了八千年了,或許根本連父母都沒有吧?”林輕語長嘆一口氣,望著天,“這樣的時候,就真的想再找一個人陪陪我啊。”

林輕語的這一個請求聽在蘇逸安耳裏,就像是一只鼓在他的樹洞裏擊響,渾厚的聲音層層疊疊震顫了他的樹心。

如果可以,他也想變成一個人……

蘇逸安默了許久,做了很久的決定,最後才開了口:“其實,你可以和我……”

“我想找個人生比我還淒慘的人。”林輕語與蘇逸安同時開口,她並沒有細心聽蘇逸安的話,而是打斷了他繼續自顧自的說了下去,“聽聽他的悲慘人生,有了對比,這樣,或許我就會感到輕松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