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第4/5頁)

蕭懷瑾不語。

“如果你把我滅口,也只能怪我自己看走眼了。或許也是我的命,也是晉國的命,注定這件事討不回公道,注定後人要誤解它,注定……不能對我兒子的死有個交待。”老邱垂著頭,卻笑了笑:“但我只是相信你。”

只是相信你。

因第一眼見,就覺這是汙濁橫行的世道中,一定不會隨波逐流的人。

哪怕蕭懷瑾不能做什麽,但能將陳埋在心中多年的醜惡秘密全盤托付於他,也仿佛松快了,仿佛也能跳入清水中濯洗掉身上的泥淖。

……

蕭懷瑾半撐著額頭,他如今的眼界思緒開闊遠非在宮裏時可及,互市背後牽扯的利弊,也就很容易想通透了。

當年晉國與西魏合計了一下,繼續打仗誰也贏不了誰,兩國損失都大,只能被其他國家占便宜,還不如互市雙贏。

那時十二歲的他坐在龍榻上,不解地問,那為什麽前些年總打仗,早互市不就好了嗎?宋逸修微笑,告訴他,互市對於遊牧民族和中原王朝而言,意義又不一樣。

牽扯利益太多,國的利益,每個人的利益。

對中原而言,是通過商貿來操縱西魏。待到互市越久,西魏對中原的依賴就會越強烈。並且,可以打壓大世家的走私商貿。

年幼的他頭疼地看宋逸修訂的榷場規條,什麽只準以物易物,禁了銅錢交易,以免西魏用銅錢私鑄兵器;榷場以訂貨來套取西魏的牛羊馬匹,秋收糧賤時交割貨物,讓晉國從中獲利;甚至還有西魏身強體壯的年輕人可以來晉國做雇傭兵,充實兵力等……那時看不懂,如今想來,都是利國舉措。

但既便如此,何太後定了要互市時,以何家為首的幾個大族也是鬧過的,他們掌管著兵權,戰功赫赫,戰爭對他們來說,其實並不是糟糕事——意味著權力更甚、黨羽更多、加官進爵,意味著糧草調撥、走私發財……然而當開了互市,沒了戰爭,這些利益也都沒了。

那時何太後也是年輕,剛垂簾沒幾年,當著蕭懷瑾的面,分析這些形勢,也擔心世家從中作梗,也猜測他們的手段,也提防邊關陽奉陰違……她語速還急切,興許是憤慨,因她自己不便出面得罪娘家和那些世臣,宋逸修微笑著安撫她,說無妨,他來做這個惡人。

輕描淡寫地擋住了這一切,彈壓那些世家,二人卻不慎給自己設下了套——那些世家要讓太後吃個教訓,將她最大的依憑也設法除掉,替太後出面唱冷臉的人,最後也替她頂了罪。

蕭懷瑾心想,原來當年的互市,何容琛並沒有做錯決定,並沒有輕信西魏人。她只是錯信了朝廷重臣,她最可悲的,是沒想到那些世家居然真的那麽做了——妨礙他們利益的,他們總有辦法攪局。

他們能逼死先帝,逼退政敵,當然也能逼太後低頭。

於是,就有了這場悲劇落終的互市。

蕭懷瑾深深嘆了口氣,將頭埋入了臂彎裏,終於明白自己親政時,太後那樣壓制他,卻不是擅權。

不是的。

深夜歸入沉寂,只有火舌嗶剝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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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半夜正是最冷的時候,即便穿三層厚衣,戴著風帽,依然阻擋不了骨子裏的寒意。

高朔縣外一個廢棄村莊的地窖裏,兩個羅睺舉著火把,楊犒被綁著手腳,地窖深處堆著一些糧袋、鹽茶,在火光微弱照射下,隱隱窺見輪廓。

謝令鳶垂下頭,腳尖踢了下最上端的那個陳米袋子。

米袋被扔了這麽久,麻布早已經脆弱,她這一腳踹破,內裏摻著泥沙的谷物便傾倒而出。

她蹲下身,抓了一把,半手的泥沙。

她心頭忽然沉甸甸的,比這泥沙更沉抑,壓得有些喘不過氣。

何貴妃站在她身後,不知在想什麽,眼神空洞。歸根結底,互市是在何家等幾個家族的授意之下,被攪亂成這樣的。

為了阻止互市,為了保住利益,晉人從內部,摧垮了互市的根基,逼得西魏撕毀協議。

真相被邊境官員隱瞞著,堂姑姑在深宮中,永遠不可能得知真相。

可西魏撕毀協議是事實,侵入中原是事實,所以她與宋逸修擔負了不該有的罪過,而宋逸修為了保全她,選擇以服毒自盡擔下所有罪過。

何韻致想起了自己剛入宮時,堂姑姑有些病態而脆弱的微笑,那笑容仿佛很艱難地支撐起來,內裏都被蛀空了——現在她知道了,蛀空她堂姑姑的不是旁人,正是自己的家族。

因為堂姑姑不聽話,身為家族長女,卻不肯受家中的擺布,便成為了一顆即將被放棄的棋子——何家又將她這個侄女送入了宮,讓她取代堂姑姑。

倘若她不聽話,家族中是不是又會有下一個女子被送入宮,做他們意志的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