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第2/3頁)

他低了低頭,有些說不下去了。卻還是說道: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充斥在我生活裏,最有激情和興致的,就是惹您發怒,來欣賞,來報復……其實這樣傷害,也不見彌補當年自己的痛苦。”

何容琛倒退了兩步,垂下眼簾,似乎視線不清,周遭一切都模糊了。

——這是她一生如鯁在喉之事,懷著仇恨收養了蕭懷瑾,卻又不能告訴他仇恨的根由,只能時常毆打責罵他,來發泄心中的憋屈和痛恨。

所以他登基後逆反心起,都是因果。宋逸修死後,她失了這宮裏最真心待她的人,便時常覺得人生艱危,那些痛楚更見不得光。每次和皇帝吵架互相插刀,彼此將對方傷害得體無完膚,過後又都痛徹肺腑,卻再無人燈下聆聽。

她滿懷恨意侮辱他的母親柳賢妃死的活該;他就仇恨刺骨地諷刺她一生沒有子嗣。

她在他傷口上撒鹽,嘲笑他得不到別人的真心;他就反唇相譏,諷刺真心待她的人全都死了。

他們都傷痕累累,卻又拼著一口氣,總要讓對方痛死在自己眼前。

蕭懷瑾仰起臉,眼淚從他眼角斜斜滑落,流過耳腮。

“當知道是我的母妃害死了大皇兄,逼死了酈貴妃和二皇兄後,我不知所措,甚至無所適從。我不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一直以來仇恨是什麽。那些讓自己理直氣壯發泄的仇恨都坍塌了。

對活著的人而言,最痛苦的是什麽?是找不到遷怒別人的理由,人沒有辦法恨自己,也沒有理由恨別人。可世間既然有痛苦與折磨,總是因為有過錯才導致。

無可發泄,無以面對。

站在朔方關外,吹著獵獵勁風,聽壯士們回憶當年流血犧牲,看似歌舞升平的角落那樣暗潮洶湧,而承擔這一切的人將光留給了他,將黑暗留給自己吞咽。就像他昏迷中見到哥哥,卻不知道是何容琛在病榻前照顧了他兩天。

“出宮了以後,見過很多人,似乎漸漸能想明白……我,生在宮裏,安然至今,其實,是幸運的。這個幸運,是父皇和您給了我……他早早走了,而您瞞了十多年。一定,很難受的。”

——何止難受啊。當那些撕心裂肺的尖銳痛苦,隨著歲月的層層包裹,慢慢變成了鈍痛後,這鈍痛的傷口,在看到不知情的他時,便只有反復揭疤流血。

蕭懷瑾的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

“其實,若說真話……無論是作為當年的德妃,還是大皇兄的母親,還是晉國的太後,您都很好……如果,您真的有一子一女……他們一定會是,人中龍鳳。”

這一次不再是嘲諷刻薄了,他是真心的。

“因為您,很好。”

何容琛回過神來,才發覺已經淚流滿面。

——她很好嗎?她很久沒有聽過這句話了,在宮裏沉沉伏伏的二十多年,從豆蔻少女走到了不惑之年,她什麽也沒有得到,什麽也沒有留住,她不知道支撐自己的是什麽。

卻聽到蕭懷瑾說,你很好。

何容琛擡起袖子,遮住了臉,袖子片刻被濕透。

蕭懷瑾跪在她的面前,他對太後口氣從來沒有這般。

“我……我懂事晚,天資不佳,也許比不得您的親生子女,比不得大皇兄,也總是惹出麻煩。可如若您不嫌棄……”

“我願意,奉您為母。”

何容琛遮住臉,她發不出聲來。她肩膀抖動,生怕張口會哽咽出聲。

“你……”

“你……”

她有很多想說,卻一時全擠在心頭。

其實她一直記得,夜裏紫宸殿亮起的燈,那時候蕭懷瑾剛元服大婚,得以親政,從她手中接過玉璽,沉重得手都在抖,他每夜閱覽奏章,只是他做得不好,跟不上她的步調。她便恨不成器,總要責罵。可那十六歲秉燈熬夜的少年人,那一幕,過去很多年總還是記得。

她想起馬球賽前的爭吵,他在賽場上竭盡全力,他爭的不是一個球,爭的是一口氣,活著,身為人的一口氣。

“我當年……不該那樣對你,我每每想起來,不是不悔的,卻又克制不住。你小時候是個純良的孩子,是我,讓你的回憶全都變成了恐懼,讓你背負柳賢妃的罪……”

“你一定怨我為什麽那樣責罵你,其實你怨恨我也是應該的……我意難平,想想思賢和顧奉儀,我意難平……”

“可是,你還是懂事了。”即便埋下仇恨,即便扭曲心性,可他還是正視了這一切,這一點他已經超越了她。

為什麽,會這麽高興。竟然,會因為他的改變,這麽高興?

她想,也許從內心深處,她依然還是殘存著二十多年的夙願,一個困囿於深宮的女子,想真正將一個孩子撫養成才的願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