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古來興兵伐城,最好的兵器莫過箭矢,可是如今董狄挾鄴城婦孺在手,密立城頭,以南承曜的心機,他如何看不穿東宮意圖.所以,他下了嚴令,擅用箭矢者斬!

我知道他顧忌的,除了這滿城婦孺之外,還有那些刀刃相見的兵士,他不見得是真心在意他們性命,可這些人,卻畢竟是南朝子民,若是殺戮太過,在萬千邊民眼中,他始終會落得一個心狠手辣的名聲。

百幹年後,或者更短,只需數個年甚至數年,他今日攻城的原因會漸漸被人們淡忘,而這一戰死傷的南朝兵士和鄴城漫天的血光卻會成為眾人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更會被有心之士一直揪住不放。

所以,即便他要董氏一門的性命,也不會是在這裏,此情此景。

更何況,要想扳倒東宮,活著的董狄可比死了的要有用得多。

雖然在兵力上南承曜要強於董狄,但一方有所顧忌,一方又肆無忌憚完全擺出一副搏命的姿態,又占據著這鄴城之險,一時之間,竟是激戰異常,難分勝負。

我看著箭矢如雨,自城樓之上,密密飛往攻城的兵士之中,雖是有甲盾擴衛,但畢竟不可能面面周全,一個接著一個的軍士倒了下去,死傷無數。

不斷有人冒著密集箭雨拼死爬上城墻,被刀劍無情的殺戮,重重的趺落下去,卻不過轉瞬,又有新的面孔,闖入我的視線。

他們不過個多二個來歲的年紀,稚氣未脫的臉龐上卻因為戰爭而爬滿裂痕與滄桑,血汙之下,那一雙雙眼晴異常堅毅而明亮。

我眼看著又一個年輕的士兵奮力攀爬上城樓,距離那麽近,他擡眼上望的時候甚至對著我略帶羞澀的一笑,然而那笑意尚末完全綻開,便永遠凝固在這鄴城蒼灰的天幕下。

一把冷亮的刀,就這樣在我面前決然揮下,溫熱的血湧了出來,點點滴滴,濺了我的衣裙面容.

我艱難的閉上眼睛,然而,狂怒的風雪聲,箭矢破空的嘯鳴聲,骨頭關節的摔裂聲,將士臨死前的悲鳴聲,沖鋒高喊的口號聲……不斷的混雜在一起,撞擊著我的耳膜。

再睜開眼,有些茫然的看向城樓之下.一片混亂中,南承曜臨陣指揮的身影依舊英姿蓋世,每一句指令都沉穩有力,每一個手勢都堅毅完美,天地之大,卻仿佛只容得下他一人而巳。

瀲與秦昭,亦是立於馬上,揮劍殺敵,招招淩厲而狠絕,沒有半分的猶豫和心軟。

這本就是命懸一線死生相搏的戰場,他們這樣做並無半分不是,少年英雄,風姿瀟灑,可是,卻讓我莫名的覺得冷.這是他們身上,我從未見過的一面,這亦是戰爭最為殘酷的一面,一將功成萬骨枯!

忽然之間就覺得自己沒有辦法再繼續看下去了,我別開眼,眼角余光卻掃過城墻之上,依舊前赴後繼不斷拼死攀爬的士兵。

止不住的搖頭,我想要阻止他們,聲音卻哽在喉間,根本開不了口。

閉上眼晴,用力的吸氣,呼氣,再吸氣,再呼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我微微啟唇,跟著記憶中的旋律,緩緩輕唱---

“夫出鄴城妾在家,山重水長望眼枯。

一行書信千竹淚.寂寥空守長燈孤。

兒憶夫兮妾憶夫,辭家見月幾回圓。

漠北邊馬有歸心.帶我夫君走歸途……”

這是鄴城之中,傳唱巳久的一首歌謠,我住在“半溪”客棧的時候曾經聽人唱過,詞中的我哀寂和曲意的幽怨曾經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此番唱來,雖是無法盡然詮釋其中淒婉,卻也能詞曲達意,連貫而完整的將它唱出,一遍又一遍。

最初的啞澀輕顫過後,我的聲音逐漸寧和柔婉,輕輕而又綿延,不曾停歇。

我身邊站著的女子,原本已經癱軟得整個上部靠在城墻上,這時卻也漸漸止了淚,慢慢的隨著我的語音,輕輕的和了起來。

最初難免斷斷續續,可唱著唱著,她的聲音也逐漸平穩了下來,慢慢站直身子,與我一樣將視線越過廝殺的軍士,一遍一遍唱這歌謠。

有了第一個人,自然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待到整個鄴城城樓上的婦女都隨我一道唱起這首歌謠時,我清楚的看到,董狄眼中赤裸裸的殺意。

當下只是有些麻木的將視線投向這鄴城上空紛飛的雪花,繼續一遍一遍的開口唱著:“夫出鄴城妾在家,山重水長望眼枯……”

我知道,鄴城的守軍,多半並沒有反心,此番會拼死守城,一來是為了追隨董狄,二來巳是騎虎難下,為了保命,不得不為之。

可即便是這樣,面對南承耀的三千精兵,以及不日便抵達的凱旋大軍,每一個人其實都是恐懼而心虛的。

漠北邊民生性剛直豪爽,他們對於挾滿城婦孺上城樓做令箭這樣的事情,其實亦是心中有愧的,那畢竟是他們的鄉人鄰裏,曾經一道喝酒出遊,互相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