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那一天的天氣並不是很好,灰蒙蒙的,中度汙染,PM2.5數值190。

她低頭看著手機上的這個數值,很熟悉。這是時樾的身高。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十年前的那一天,她也是坐在這裏,這家低調不起眼的私家咖啡館裏,等那個年輕的男人出現。但印象中,那時候北京的空氣還是很好。天是藍色的,陽光也很透徹。

她穿著一身駝色的套裝,和平時的裝束相比有些單調,但依舊是Chanel的牌子。茶色的墨鏡遮去了大半張臉,身邊放著一個旅行箱,小袋子裏放著護照夾。

透過玻璃,她看見幾百米開外的那棟灰色建築前面,已經有一群戴帽子的男人在等著。

她認識他們——每一個。

她和他們想要見的是同一個人。

她的茶匙緩緩劃過咖啡上精致完美的拉花,破碎,攪亂。

那群男人騷動起來。

等待的人出來了。

她緩緩擡起了眼。

十年前和十年後的場景在此時重疊。

她仿佛還能清楚地看見那個年輕的男人,接過一張這個咖啡廳的地址卡片,便匆匆往她這邊走來。很快,就在她對面坐下,一雙眼中有虎氣、有戾氣,也有渾不在乎的混賬氣。

那時候的時樾,是比現在還要張揚的俊厲奪人,只不過是浮著的,整個人還沒有沉下來。

但她那時候就是喜歡他那樣蓬勃的朝氣,幹脆、利落,身上的每一個地方都煥發著鮮活的氣息。

她把一份合同推到了他面前,沒有說話,矜重而傲慢地看著他。

他看完了。眉心微動,凜著的,一言不發。

她說:“給你一天的時間,慢慢考慮。我不和你談感情,這就是生意。你要是心裏頭覺得過不去呢,我可以教你換個角度來看——也不過就是談了個女朋友,只不過這女朋友脾氣大點,要你事事都順著她,你覺得呢?”

她說:“你要是想通了呢,就明晚帶著簽好字的合同來找我。你去過的,空中走廊。那座大廈,隨時都向你敞開。”

那時的她胸有成竹,時樾的一切都在她的了解與掌控之中。

無論他做抉擇的過程有多煎熬,他最終也會去往她那裏。

她很清楚。

那時的時樾,沒有方向。他的方向,只能是她給予的。

十年的距離在這同一個空間中被壓縮,她的眼前光影變幻,烏飛兔走人去車往。這一個十年她成就煊赫,萬丈高樓平地而起,財富如水滾滾而入,地位、聲望、崇拜……她應有盡有,全在掌控。但在每一幀的畫面中,她都看得到時樾的影子。每一扇門她闖進去,都是時樾涼熱分明的眼睛,似放縱實冷漠的表情。

他在成熟,他在沉澱,他在蛻變。那數年的時光中,偶爾也會有褪去虛偽面孔的溫潤時刻。她應酬歸來一身狼藉,高燒不起,在一旁照顧她的也只有他;她事業受挫暴躁不堪時,便會去找他發泄,發泄完了就只剩了消極低沉,陪著她坐在海景房的地毯上、沉默抽煙聽著浪濤之聲直到天明的,也還是只有他。

都是他。

這十年她的年輪中最蒼白脆弱的地方,都留下了他的烙印。她是女人,天性中會去尋找愛的女人。動心的時刻無數,然而她總害怕他會成長為他那兩個前夫一般的老練而薄情的男人。所以她有意無意地折磨他,每每對他示弱博得他的同情和照顧之後,便要無情地給他重重一擊——她要讓他始終保持清醒,讓他懸在半空,承認自己的權力和地位。

她很清楚地記得,那一次高燒中,他給她做過一次飯,也就僅僅那一次。是他的家鄉菜,她印象深刻。但她當時吃著他做的菜,明明覺得好吃,卻要刻薄地諷刺:這種手藝、這種鄉下野菜,也好意思拿來討好她。

從此之後,他再也沒有給她做過家鄉菜。即便在她威逼之下,他也不過隨便燒幾個菜應付。

他早些年的心思是單純的,對她還懷有一線底線善良的相信。但她知道,在那一次之後,這本能上的一種相信,也被她摧毀得一幹二凈。她心裏頭有些痛,但她強硬地選擇無視。

時光又飛快地向前移動,她放他走了,但她並不擔心。那時候的時樾是一只黑暗中的鷹,飛得很高,卻依舊不知道方向。他飛來飛去,飛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在他三十二歲生日那晚,他扔下那張門卡和鑰匙,堅定地走向了另外一個女人。

她那時候知道,時樾看見方向了。他終於發現他眼前的黑暗,並不是因為身處一個沒有光明的世界,而是被蒙上了一層遮眼布。

他把她蒙上去的那一塊布給扯下來了。

時間一晃,恍然又回到現在。

那一群光著頭的爺們兒,擁著那一個人走了。那個人離開之前,左顧右盼,似乎希望見到一個人。但那期許,始終不曾落到她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