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灰飛煙滅

落寞的背影消融在深藍色的夜幕中,像一粒塵埃沒入大海,無聲無息。遠處有流星拖著明艷的尾巴,墜落空曠的山谷,在夜空中留下一道傷痕。

我的眼底盛著兩汪灼熱的水,模模糊糊地晃動著,還來不及奪眶而出,便被嗚嗚的冷風吹幹。夜靜得可怕,屏住呼吸,可以聽見山那頭海浪的聲音,一層一層,嘩嘩地,卻激不起我心頭的澎湃。

我不記得我是怎麽爬到山頂上去的了。我呼吸著稀薄的空氣,俯瞰著整個滄瀾之境,一面是洶湧的海,一面是巍峨的山,海上泡沫翻騰,山上暗香浮動,這麽深的海,這麽高的山,我沒有一絲害怕。

那些痛苦的不痛苦的都已經過去,我蜷成一團,心底前所未有地平靜。

星空如畫,我一顆一顆地數著近在咫尺的星星,合上眼睡著了。

我夢見自己終於回到了十年前,安詳地躺在一張雕花木床上,手邊放著一本未看完的法術書,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我看不懂的符文。

清晨的鐘聲響起,院子外是稀稀拉拉的匆忙身影,滿樹的梨花雪一樣晶瑩,驟然飄到了彎曲的道旁,碾作春泥,清甜的氣息隨著房門開啟,一下子鉆入了我的心肺。

門口那個修長的身影,像是六師兄,又像是二師兄,他向我伸出手來,嘴角是一抹足以融化寒冰的笑。那微笑宛如最驚艷的時光,最溫柔的歲月,最燦爛的相遇,最纏綿的回眸……

“阿梨。”輕輕的一聲呼喚,我掀開被子,朝那光華盛處走去。

師兄師兄,我知道這不是真的,可你能不能告訴我,怎樣才能讓時間停在你們消失前。

“小七!”

觸手可及的幸福前,有人抱住了我的腰,將我生生截住。這一下極其用力,我吃痛著回頭,看到一雙暗紅色的眼睛,幽怨又悲憤,是碧玉仙!

“不就是一個男人嗎!為這種事情尋死覓活,你到底有沒有長腦子?”

他氣急敗壞地抱緊我,不讓我有任何想不開的機會。

我把臉埋進他滾燙的胸膛,才知道自己全身的熱已退盡,從來都沒有這麽需要有人把我從冰窟裏撈出來。我倒在碧玉仙懷裏睡了一會兒,喃喃道:“沒事的,神農鼎煉成的魂魄,想死,沒那麽容易……”

而且,我也沒想過要用這種方式結束。

拂曉如約而至,我搖搖晃晃地走下了山巔。

我回到房裏,一連躺了好多天,卻再也沒做夢。

白夜留給我的琴完好地擺在桌案上,那是他用來補償我的東西,裂紋的杉木,精細的雕工,輕輕按響一根弦,清雅細潤,震起了空氣中的微塵。

我摩挲著琴面的凹槽,白夜用篆書刻上了它的名字:春宵。

我沒來得及告訴他,我還是喜歡澗泉鳴玉。

碧玉仙看著我把春宵投入了火中,火上,正煮著小狐狸最愛喝的雞湯。

“你回青丘吧,這裏太悶太清苦了,不適合你。”

他說不,滄瀾山風物正好,正適合他修行。我忽然想起來他是天上的謫仙,修行了萬年之久,碧玉館,不過是他的洞府之一。也是個寂寞無聊的人啊,只是,蕓蕓眾生,美女如雲,何必守著我這麽一個了無生趣的人。

“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啊。”碧玉仙搖著一把羽扇,一派悠閑地指揮他新收的小妖前來挖我埋下的青梅酒。

“嗬。”

“小七,你不要除了發呆便是冷笑。”

“……也許過個一兩千年,我就會好起來。”我想說或許我永遠也好不起來了,可這世上哪有什麽永遠。

春去春來,花落花開,鏡子裏的我又變回了當初幹瘦的模樣,連頭發都枯黃得失去了光澤。

有一回,我去鎮上買衣料,遇見成衣店的小夥計正往小門上貼對聯,我離得近,便搭了把手,把對聯扶正。那艷紅的紙上赫然寫著“年年花有信,歲歲人不離”,我著魔一般念了好幾遍,總覺得那幾個字會滲出血來。

後來我就落下了病,只要一躺下,“滄海桑田”“年歲不離”就會在我眼前流著血出現。觸目驚心的紅讓我夜不能寐,時常翻來覆去一整宿,眼皮酸痛到不得不睜開,只好愣愣地望著水色的床帳,心裏一片空茫。

碧玉仙替我配了好幾副安神藥,全不見效。

實在熬不住了,我爬到山頂上去,枕著一堆亂石,才能沉沉地睡去。

很多很多的血字,一個一個地出現。我淹沒在血水中,沒有人拉我上岸。好幾次醒來,我都發現自己躺在懸崖邊上,一翻身就會粉身碎骨。

這個時候,我總覺得有人在身後注視著我。

我跳下山去,憑著感覺一直往北邊的杏林裏追,卻什麽也沒追到。我想,我的病是越來越嚴重了。

幻覺最離譜的那天,我在河邊洗澡,在水中見到了白夜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