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來

  見到妻子和女兒,阿格策望日朗十分高興,對著怡安又抱又親,耐心地聽她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楚言卻覺得他的笑容中透著一點灰暗,有什麽事困擾著他。

  晚間,只有他們兩個時,阿格策望日朗才說出來。康熙在詔書裏說:“拉藏汗年近六十,二子在外,宜防外患,善自為謀”。雖然不是近一步的冊封,口氣中以誰為內,以誰為外,以誰為親,以誰為疏,一目了然。這麽一份詔書出來,等於宣告他們這次東來的目的失敗,並且失去了居中勸說西藏青海勢力的立場。

  這個結果並不意外,楚言嘆口氣:“皇上下詔之前,認真與你談過嗎?”

  “談過一次。對我的解釋說明不是很在意,只想探明我的立場,準噶爾是不是支持噶桑嘉措。”

  “你覺得,皇上所謂外患,說的是準噶爾麽?”

  “未必沒有這個意思。不過,主要還是青海。桑結嘉措余部和上層喇嘛一直在青海活動,鼓動著青海那些人派來使者,說裏塘的噶桑嘉措是真的達賴喇嘛的轉世,拉薩的伊希嘉措是假的。”

  “他們還真是一會兒也等不得。”楚言嘆息。這位“千古一帝”最大的毛病是好名。為了一個“仁”名,把國家財政搞得一團糟糕。對胤禩的猜忌,大半程度上緣於胤禩之“仁”名“賢”名大過了他。明白這一點,當初她就提醒阿格策望日朗,千萬別說皇帝錯了。也別說伊希嘉措是假的,那等於說皇帝錯了,況且,他們和拉藏汗是親戚。只說傳統上達賴喇嘛的轉世是怎麽被確認的,有些什麽手續。關於伊希嘉措的身世存在些謠言,手續也不夠完全,因而得不到廣大喇嘛和貴族的承認。建議皇帝成立一個有宗教權威的“調查組”修補這些問題。“調查組”裏少不得要有班禪和幾位德高望重的上層喇嘛,成立起來以後,再把噶桑嘉措擡出來。因為是領皇帝之命進行調查,查出實情也是皇帝英明,沒被壞人蒙蔽住。每朝每代,都有禦史嘛,懲處假冒,匡扶正道,最後都是皇上的英明決斷。事情真能這樣發展,應該就不會為這個打仗了。

  阿格策望日朗很贊成這個避免冒犯皇帝權威的辦法。尤其,若是楚言去和皇帝談,再找幾個幫腔,更多兩分指望。也說服了準噶爾那邊的幾個大頭,少安毋躁,一切等他們跑過這趟再說。可在這事上最蠢蠢欲動的西藏青海勢力,卻是他鞭長莫及的。想不到的是,皇帝卻不跟楚言談這事,而是先把她支回北京,見了拉藏汗和青海的使者,他們的一番準備根本沒有施展的機會就斷送了。

  楚言嘆了幾口氣,就丟開了,原本也沒想著她一個小女人憑幾句口舌就能改變歷史。仗,要打的還是會打。不經過這三百年的風風雨雨,中國怎麽會成為現代的東方雄雞呢?

  這一切,對於阿格策望日朗卻是完全不同。信仰,政治,民族,家族,妻子,孩子,他要想要管要顧及的,那麽多。苦苦周旋,尋找最圓滿最顧全的方法,希望,失望,擔心,憂慮,他不得不背負不得不承受的,那麽多。他緊緊摟住妻子,他們的願望和理想一致,只有她能了解他支持他。糾紛擴大,戰事起,首當其沖的就是她,他們的小家庭。無論如何,他也要保護她,保護他們的孩子。

  他的懷中,楚言在做著全然不同的打算。回去以後,帶著孩子盡量呆在南疆,一旦大勢有變,趕緊跑進帕米爾高原。只要不是他親自帶兵來追,安全進入印度不是難事。那邊有哈德遜幫忙建立起來的聯絡點。安格魯薩克遜人中未必沒有豺狼,但她對那個民族和國家比較了解,知道該怎麽和他們打交道,怎麽激發出他們紳士的一面。

  問題是,她該拿他怎麽辦?她要讓孩子從此沒有父親嗎?她要讓他承受妻子逃跑的恥辱和背叛嗎?她要折傷一只雄鷹的翅膀,把他變成一只憤怒的獅子嗎?她希望他從他們的生命裏消失嗎?答案是一連串的不。

  “日朗,我們不管這件事了,好嗎?”她柔柔地說:“每一邊都認為自己正確偉大,就讓他們去比誰更正確偉大吧。無論我們做多少,哪一邊也不會在意不會感激我們的努力,我們又何必陪著壓上自己的命運?三集寨的庫倫喇嘛總覺得自己是拉薩在準噶爾的代表,卻忘了奉養他們的是準噶爾的老百姓。老百姓一天到晚忙著放牧種田,關心的是讓一家人吃飽穿暖不生病,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你們是準噶爾的王族,奉養你們支持你們替你們打仗的是老百姓,不是喇嘛們啊。有必要為了幾個喇嘛的私心,去趟這趟渾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