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

  大策淩敦多布大勝清軍,斬敵七千的消息傳回準噶爾,一片歡騰。

  二十多年前,威震草原戈壁,一手創建準噶爾汗國的博碩克圖汗噶爾丹敗於清軍,於憤恨抑郁中病逝。這失敗的恥辱一直是驕傲的準噶爾人心中的一根刺。這一次,血洗前恥,終於能夠揚眉吐氣。

  阿格策望日朗的憂慮和沉靜使他越發被族人看作異類。事實上,這幾年準噶爾出現了眾多英雄人物,且不說大策淩敦多布和他手下眾多的好兒郎,帶了一萬人馬駐防東北境阻止俄國人和清軍的噶爾丹策零和小策淩敦多布也是大有作為。反觀西境,哈薩克人一直很安分,阿格策望日朗根本沒做什麽,只除了時不時向大汗和大將軍說些擔憂,提些異議。蒙古兒郎一向崇敬勇往直前的好漢,耽於兒女情長被家事糾纏寂寂無為的大王子的聲威一落千丈,甚至有人暗地裏罵他是懦夫叛徒。

  伊犁官邸的一個侍衛在外面打了一架,灰頭土臉地被兩個同伴攙回來,忿忿地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混帳!他們才是懦夫!要不是大王子,哈薩克人怎麽可能那麽老實?想打架還不容易?!”

  兩個同伴突然放開他,站直行禮。他摔了一跤,剛要抱怨,瞧見大王子站在十幾步外,沉默地看著他,連忙爬起來,搖搖欲墜地站直。

  阿格策望日朗對身邊的總管吩咐道:“拿最好的傷藥給他。”慢慢走過來,伸出大掌扶住他:“蘇赫巴魯,謝謝你!”又拍拍左右兩個侍衛的肩膀:“謝謝你們!”

  目送大王子挺直的背影孤獨地走開,總管和侍衛們都覺得眼眶發熱,心裏發酸。曾經,這個官邸充滿歡快的笑聲,大王子臉上洋溢著幸福,他們昂首挺胸地走在街頭接受人們欽羨的目光。因為他們是大王子身邊的親信。可現在,一個家被拆散,大王子受人病詬,他們也遭受白眼。他們不服!他們心寒!

  王妃沒有做過傷害準噶爾的事,相反,她幫助了很多準噶爾人。那些輕蔑地提起“那個清國女人”的漢子,忘記了也許父母也許妻兒也許他們自己,曾經用過王妃帶來的漢藥,治好了原以為不治的病症。有時候,連藥也是大王子和王妃免費送的。他們忘記了曾經在這個官邸外等候多時,只為了當面向大王子和王妃獻上表示感謝的哈達。

  阿格策望日朗心裏掛念著妻子掛念著兒女,可他仍然是磊落大度英武勇敢的大王子。在他的治理下,人事復雜的伊犁平和安寧,在他的謀劃下,西邊的哈薩克人不敢乘虛攻來。原本大王子手下的人馬,十去其八,而他要做的事,要顧的頭緒,比從前只多不少,不得不費盡心思,來回奔波。這幾年,大王子付出的心力,做到的事情,比其他人都多。而那些愚蠢的人只看得見哪裏打仗,只聽得見殺了多少人。

  阿格策望日朗不敢和他們多呆,他有愧於他們。被留下來的,是他最勇敢最信任的部下,毫無怨言地執行他的各項命令,忠心耿耿,出生入死。他們理應得到尊敬,理應得到最好,卻被他拖累著,一起承受冷嘲熱諷。他也有愧於妻子兒女,未能保護他們,給他們平靜快樂的生活。他不必愧對的是父汗是族人。他盡到了責任,做了他該做的,能做的。

  遠征軍出發前,他向父汗和叔叔提議。一旦與清軍遭遇,必要挫敗對方,顯示準噶爾的力量,但應少開殺戒,盡量生擒清軍將士,以為憑據,然後提出和談。等康熙皇帝承認噶桑嘉措為達賴喇嘛,送其入藏,準噶爾軍隊就該歸還俘虜,適時退出西藏,把西藏的諸項事務交給第巴和三大寺喇嘛,不給清軍進入西藏的借口。

  他認為,上一次他和楚言東去覲見,康熙皇帝已知理虧。只不過,第二年準噶爾兵掠哈密,軟禁公主,令清國於西北一線進入警戒,雙方僵持,失去了和平解決的條件。康熙皇帝注重“仁治”,並非窮兵黷武的好戰之人。除去拉藏汗,廢掉伊希嘉措,康熙在西藏無所作為。準噶爾若肯留下幾分余地,康熙皇帝會願意和談。

  準噶爾軍隊翻山越嶺,勞師動眾,只為推翻不得人心的拉藏汗,擁立噶桑嘉措,目的達到即抽身而退,給清國一個難堪又不太甚,足以在信奉黃教的藏人和蒙古各部中樹立威信。受惠的噶桑嘉措,以及西藏貴族喇嘛,必然心存感激。經過這一役,三大寺內出身準噶爾的喇嘛地位必然上升,將來,可以通過他們左右西藏的局勢。

  父汗還沒說什麽,大策淩敦多布就笑話他“真是被那個清國女人迷住了”。父汗看他的眼神登時異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