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

  廉親王府大門洞開,迎接鳳駕。

  “皇後駕到,廉親王福晉見駕!”尖利高亢的聲音拖腔拖調地催促著。

  廉親王福晉寶珠身著大禮服,悠然站在對面十幾步外,面帶微笑,語氣從容:“恕我老而遲鈍。還望公公明示,今兒來的,是皇後,還是我家四嫂?說清楚了,我才好行禮,免得弄錯了。”

  司禮太監一愣,正想說皇後就是皇後,怎麽著首先都得行國禮。

  “八弟妹說的是。”皇後已經接聲,撩起珠簾,扶著貼身太監的手下車,滿面含春地走上前:“我在宮裏呆得有些悶,特特地跑來找八弟妹聊天拉家常,敘敘妯娌之情。一家人,這些虛禮還是能省就省,沒得壞了你我情誼。”

  寶珠淡淡一笑,上前兩步,福了一福:“見過四嫂。”

  皇後親熱地攜了她的手,一同往裏走去,口中笑道:“八弟妹精神氣色還是那麽好,真讓我羨慕。”

  “四嫂取笑了。砧板上的魚肉,終日惶惶,哪比得上四嫂心舒體泰,富貴逼人。”

  皇後臉色微微一變,到底維持住了和煦的笑容,不曾露出裂縫。

  來之前就知道,這個差事不好辦,勞而無功不說,多半還要惹些閑氣。論起娘家出身,在一堆妯娌裏,這位八弟妹是最高貴的,打小受寵,心高氣傲,性情如火,先前對著皇阿瑪都敢頂撞兩句,後來連遭打擊,性子收斂了不少,可那份不服輸的勁頭並沒下去。能讓她看得上的人少,能讓她放在心上的更沒幾個人。私心裏,她對這位也有些佩服,雖無深交,也無齷齪,一向還能說上幾句話。自己這麽個人,大約勉強還能入她的眼,做說客?皇後有自知之明——差得遠呢。

  皇上開了口,她不能不走這一趟。會想到這麽個法子,他也是病急亂投醫了。要說病根子,其實就在皇上自己身上。接手了這個江山,許多事要做想做,人事上亂紛紛,沒多少人好用可用,眼前有廉親王這麽個人才,皇上心裏是極看重的。可他向來多心,十好幾年陪著謹慎過日子,更加好疑。不但是他,他們那些兄弟都是一樣,一點事兒都要在心裏過個幾回,品咂半天,明明介意渴望的,面上非得做得淡淡的,暗地裏咬牙切齒,表面上還要手足相親,既要提防著別人下絆子,自己又想逮機會給別人下個套。這樣的日子,過了近二十年,誰也不能對誰完全放心。更何況,皇上和廉親王之間原本就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原先的八貝勒府被並進了潛邸,廉親王雖然表現得低調恭順,可要說心裏沒絲毫怨恨,是不可能的。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在皇上,都做不到。一來本性使然,二來存心試探,皇上刻意挑了廉親王幾回小錯,大動幹戈,看他反應。倘若廉親王據理力爭,與皇上辯駁,皇上發過一通怒,反能減去幾分疑心。可廉親王一味忍讓,皇上探不到他的底,越發不安,一而再再而三苛責訓斥,結果沒能迫出廉親王的真心話,卻使得他開始敷衍了事,見風使舵,更冷了一幹朝臣的心。

  皇上發現錯了,有意挽回。身為九五之尊,斷沒有向臣下賠禮認錯的事,只有請人居中說和,叫廉親王先給個台階,表現一下,然後皇上投桃報李,表示寵信,才好成就兄友弟恭君臣一心。只是,這個說和的人不好找。身分不夠,不行。皇上信不過,不行。廉親王排斥忌諱,不行。

  同胞兄弟不少,多是等著看皇上熱鬧的。小的幾個辦事還算盡心,資歷能力都差了一頭,在廉親王跟前根本沒分量。怡親王早年深得先帝喜愛,與眾兄弟交好,後來閉門讀書,沒有參合進那些事,溫和圓通,本是個極好的人選。只是,怡親王與廉親王間也有些提不得的往事,在一些政務上又有分歧,兩人之間始終淡淡的,私底下幾乎不來往。皇上想來想去,沒法開口,委屈最喜歡的弟弟替他向另一個不喜歡的弟弟低頭。

  想來想去,就只有皇後。皇後出馬,不能直接找上廉親王,只能走個曲線,找上廉親王福晉,請她轉達皇上的願望。廉親王福晉是個什麽樣人,皇上不是不知道。晉封廉親王時,廉親王福晉那句答謝的話傳到宮裏,氣得皇上少吃了一頓飯,對廉親王的猜忌也有一些從那上面來。就算廉親王福晉不識擡舉,皇後親臨,傳進廉親王耳中,以他的聰明,應該能猜到皇上的好意。順便也看看,不領情皇上好心的,到底是廉親王,還是,僅僅是廉親王福晉。

  皇上能想到她,皇後心頭頗有幾分喜悅。三十多年夫妻,在他心裏,最信得過最能為他分憂的,還是她。所以,明知不好辦,結果多半要讓皇上失望,皇後還是來了,帶著極大的誠意。可沒想到,廉親王福晉比她預料的還要不合作,句句含渣,咄咄逼人,毫不退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