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第2/2頁)

風廝吼起來,卷起了漫天的沙塵,淒厲而尖銳,像是惡魔的呼號。大地在顫動,小小的屋宇仿佛抵不住重壓,入口不斷有沙粒卷入,不久已積成小堆。四周漆黑如墨,倆人背抵著風吹不到的墻壁,靜靜的等災患過去。

風一直刮。

他站起身,從隔室壓塌的一角房梁上截下一段木頭,劈成細柴引火,溫暖的火苗跳動了幾下,室內終於有了光。迦夜從馬上翻出薄毯,擲給他簡單的食水,就著火光默默吞咽。生死一線的緊張感過去,剩下無邊的疲憊。

一天一夜之後,呼嘯的厲風逐步停息。天空湛藍而晴朗,沒有一絲雲彩。周圍的沙丘完全換了形狀,全憑著經驗尋找方位。

馬死了一匹,為了搶救剩下的馬,又用掉了儲備的食水,不得不被迫折返補充水源。

荒漠裏唯一的馬。

僵立了很久,迦夜終於翻身上馬,攬住他的腰。

身後的重量很輕,幾乎不覺。清冷的香氣在鼻端縈繞不去。

近在咫尺的距離,仿佛可以感覺到呼吸拂動,他不自覺的挺直,背心微微發燙。

浪費了數日,不過走了百裏。

眼前出現了村莊的輪廓。

他策馬馳近,身後的迦夜被擋住看不見景象,突然開口。

“前方有血腥氣。”

飄來的風中挾著濃重的血腥,村子空前的寂靜,他一手執劍,小心的驅近。

一具具倒伏的人體橫七豎八,在屋內,窗沿,井邊,大路……放眼望去,竟無一個活人。

鮮血幹涸成紫黑色,殘破的幌子在風中飄蕩。焚燒過後的村莊滿目瘡痍,歷歷死者相摞。

粗劣的衣料,恐懼的神情,普通的村民遇襲時的倉惶顯而易見,隨處可見婦女被撕開衣服淩辱後的慘景,巨大而翻裂的創口昭示出無情的屠殺。

默默牽馬走在遍地狼籍中,腳下踢到了一面軟軟的戰旗。姑墨國的標志赫然入目,火焰般炙痛了雙眼。

龜茲邊境的小村落,不可避免的被戰事牽累。在姑默大軍未曾後撤的時期,這裏成為了劫掠對象之一。

迦夜的臉很白,沒有一絲表情,黑瞳如墨一般深晦。

是他們挑起的戰爭,他們的罪。

無法回避的罪衍赤裸裸的呈現。

不容逃遁。

死一般的寂靜,唯有身畔的駿馬哧哧呼氣。

村落的正中是屠殺最集中的地方。

一個十余歲的孩子跪在屍體堆中僵硬如石。呼吸仍在,癡呆若木偶,被慘劇嚇得神智崩潰。這張臉曾經羞怯的笑,遞過面餅和肉幹,樸實的退回多余的銀子。

整個村子,唯一剩下的人。怕也活不了多久。

看了一眼他做出判斷。這類喪失神智的人在戰奴營並不罕見,瞬間刺激過大,很難回復正常,多發生在初入營的新人身上。

迦夜從身邊走過,一步步接近那個木立不動的孩子。

他的心一緊,劇烈的跳起來,待要脫口讓她止步,已經來不及。

一只小小的,白生生的手舉起來。

蒙住了孩子的眼睛。

靜得令人窒息的村莊,忽然有歌聲響起。

清越的歌聲穿透了一切。

如泉水漱過玉石,在山林草澤奔流;如枯骨下長滿了芳草,開出了搖曳的春花;如雲開霧散,雨過天青;如冰消雪融,大地重歸;如藤曼蜿延,援引向上,綻出新生的嫩芽。如世間一切不可言說,無可挽回的事物消逝輪回,生生不息。

道盡了生之歡悅,死之靜穆。

安撫著亡者的靈魂,平復著生者的哀淒。

奇異的曲調,陌生的歌謠,聽不懂字句,卻溫暖得讓人落淚。

歌聲在廢墟中回蕩,散播四方。

許久,低低的啜泣響起,漸漸大起來。

癡立的孩子號啕痛哭,大滴大滴的眼淚自迦夜的掌中淌下,滾落塵埃。傾盡了所有痛苦,從混沌無覺中復蘇。

從未聽過迦夜唱歌。可當她合上雙眼,歌聲便如洗凈靈魂的素手撫過心頭。

長睫微闔,眉目低垂。黑發披落雙頰,蒼白的素顏靜如祭者。

他愣愣的望著她,中止了一切思維。

歌聲持續了很久,直到哭聲逐漸低落。

迦夜睜開眼,幽黑的眸子望向他的身後。

一列剽悍的戰隊不知何時出現,馬上的士兵呆呆的看著兩人。領頭的青年英挺銳氣,一身甲胄,極是眼熟,驚異的目光不曾離開過迦夜。

他悄悄握住劍柄。

龜茲騎兵的盔甲鋥亮,在日影中不容錯辯。

放開了捂在孩子眼上的手,迦夜默默的看了片刻,轉身離開了屍骸狼籍的村莊。多數人的視線仍在跟著她,有三兩個人下馬檢視著孩子的情況,他在遠處回望,無形的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