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繩直規圓(第2/4頁)

一時宮燈高耀,鳳管相和,酒漿果物皆鋪排上了桌,眾人笑飲了片刻,方察覺夜色轉濃,天空卻仍然一片青黑之色,連月亮的影子都不見,心知天色有異,卻又都不敢明言。只有那位叔祖又念叨道:“看這天象,午後就是陰天,莫不是要下雨。”皇帝聽了,不由皺了皺眉,卻又聞定楷附和道:“正是,今夜不見流螢,我方才還以為是燈火太亮,嚇走它們了。”皇帝不好去說這位堂叔,只得斥定楷道:“你小孩子家,信口胡說些什麽?”定楷不由撇了撇嘴,自己摘了一枚葡萄吃了,不再說話。卻又過了不到小半個時辰,忽而驟風暫起,吹得金銀桂花紛紛揚揚,打落滿席,眼見得幾片雨雲由遠而近,急行壓來,頃刻間便將方才還是墨藍色的蒼穹遮得一片漆黑。席上忽然響起一小兒的啼哭聲,卻是皇帝最小的皇子,不過三四歲年紀,不知因何緣由便嚷鬧了起來,他的乳母連忙將他攏入懷中,卻再四也哄他不過來。

皇帝也不由變了臉色,喝斥身後陳謹道:“欽天監都是幹什麽用的?連這都看不出來?”陳謹急得滿頭冷汗,連連躬身道:“臣有罪。”皇帝嘆道:“看來真是要下雨,皇後與幾位公主且回後宮去吧。其余列位,先到風華殿中去避避雨再說。今日之宴,看來是不能盡興了。”眾人只得起身,定楷去攙那叔祖,見他不住搖頭道:“人也病,天也病,唉,這不是祥召啊。”眾人只當充耳不聞,定權在一旁聽到,恨不上得去堵了他的嘴。

雖則宴台又在風華殿上擺了起來,但事出愴促,不成模樣,加之天象

又詭異,皇帝也沒有了興致,眾人不過各各將吉祥如意話隨口亂談而已。殿外之雨,雖是不大,卻一時又不像要停的樣子,陳謹見席上氣氛寡淡無聊,遂陪笑開解道:“左右也是無事,不如臣將中秋貢禮擡了上來,替陛下解解頤可好?”皇帝想了想道:“也好。”陳謹答應了一聲,安排黃門擡上殿來,一字列開,請皇帝和眾宗室賞玩。中秋之禮,本只是按制走走過場,倒多是貢酒貢果。因為皇帝雅善丹青,也有些書畫卷軸,皇帝便命人展開,逐一點評。忽見一長卷《桃花源記》,神清氣秀,風骨錚錚,通篇走筆如神。皇帝不由呆了片刻,低頭仔細看那落款,半晌才回神問道:“太子過來看看,這可是你老師的筆跡?”定權在一旁方一望到那字跡,便已經愣住了,此刻聞皇帝發問,也只得走上前去,看了良久,低低答道:“正是盧先生的親筆。”皇帝點了點頭,道:“盧世瑜的這筆字,如今也只有你還能寫個七八分的意思出來了。”定權答道:“陛下過譽了,臣不敢望恩師項背。”定楷在一旁笑道:“我倒聽翰林們說殿下的楷書是出水之冰。”皇帝笑道:“他老師在時,給朕看過他的字。究竟是有師承的淵源,只是他老師的書法講究藏鋒,他卻偏偏反其道而行,鋒芒露得太多,朕當時看了說,剛易折,強易辱,不如含蓄些好。”

太子與幾位皇子一時無話,皇帝又問:“這是誰獻上的?”陳謹笑道:“是永州牧。”皇帝道:“盧世瑜是永州人,他素來吝於筆墨,字畫在外流轉甚少,想必家中還是尋得出來的。”陳謹答道:“是。”

一時席間氣氛有些微妙,皇帝若無其事,吩咐卷起了手卷。陳謹四下看了看,笑引皇帝道:“陛下來瞧瞧這個。”皇帝順他所指望去,只見是一條金柄馬鞭,烏黑鞭梢,用上好熟皮鞣制擰成,以手抻之,柔媚之中又有無限剛韌。紫檀為柄,上錯金銀,幾個篆字,仔細辨認,卻是“良馬有心”四字。皇帝不由點頭喝彩道:“蜀郡素來產好鞭,果然不假。”又問道:“這幾字瞧著眼熟,可有濫觴?”定楷笑道:“這個宋先生教過我們,就是頌揚好鞭的,有道是:‘珠重重,星連連。繞指柔,純金堅。繩不直,規不圓。把向空中捎一聲,良馬有心日行千。’”皇帝聽了,不由笑道:“正是朕也老了,連這都不記得了。”定楷笑道:“陛下春秋鼎盛,何言一老字?”皇帝道:“你們都這般大了,朕又如何不老?”說話間一眼望向定權,定權與他雙目一碰,立刻垂下頭來。

定棠正與幾位輕浮宗室閑談曲韻,見狀心內一笑,轉口駁道:“太過陽春白雪,和者也當寥寥。君不見詩三百,倒是國風中佳作甚多,流芳百世,綿延不絕。我聽京中現下傳唱的幾首謠歌,音律倒也頗為質樸可愛。”定權聞言,只覺一身氣血,瞬間凝絕,咬牙極力克制,方能夠不動不搖。向定棠恨恨望去,定棠卻並不看他,待那幾位宗室催促再四,方低低吟唱道:“钜鐵融,鳳鳥出。金鈴懸,銅鏡鑄。佳人回首,顧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