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天淚人淚(第3/4頁)

阿寶聞言,不及梳頭,匆匆披了衣服,也不顧周午臉色,直入了定權寢室。她雖有數月未到此處,卻是依舊熟識,不待人引路,徑自穿門過室,走倒定權塌邊,見定權模樣狼狽,大吃一驚,問道:“殿下這是怎麽了?”定權喝了兩口熱水,勉強舒了口氣,道:“周總管已吩咐他們備湯去了,我這樣子去不得浴室,就在閣中將就吧,稍待請你服侍我沐浴。”見阿寶點了點頭,又一笑道:“這次怎麽不臉紅了?”周午見他這副模樣,還不忘和這狐媚女子調笑,心上大不以為然,不好出口,只得催宮人道:“手腳都麻利些,將浴桶擡進來。”

少頃,松木浴桶便已擡至,桶桶熱水也輪番注入,一時間,閣內便松香升騰,霧氣蔓延。定權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周午忍不住道:“殿下,還是多叫兩個人服侍吧,只怕顧娘子照顧不過來。”定權皺眉道:“她本就是做這營生的,有什麽顧來顧不來的?”周午無奈,只得退出,到底吩咐兩個人在門外守著,這才去了。

眾人散盡,阿寶幫定權脫下濕透深衣,觸手所及,只覺他一身冷得便如鐵石鑄就一般。待去卷他衷衣褲腳,定權不由皺了皺眉,道:“慢些。”阿寶放輕手腳,緩緩將他褲管卷起,不由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見他兩膝頭上已是一片烏紫,用手輕輕撫了一下,只覺定權微微一顫,連忙縮手,擡首問道:“疼麽?”定權聽了這話,心中驀然一慟,卻笑道:“適才還疼得緊,現在不知為何便不疼了。”阿寶輕哼了一聲,從盆中先擰了一把熱手巾,為他敷在膝上,又幫他褪去了中單,慢慢將他身體拭熱,這才扶他進了浴盆。

定權閉目半晌,任由阿寶在一旁擦來拭去。阿寶見他不語,疑心他睡著了,輕聲喚道:“殿下?”定權懶懶應了一聲,道:“怎麽?”阿寶道:“沒什麽,我是怕殿下睡過去了。”定權微笑道:“那你陪孤說說話吧,孤就不會睡著了。”阿寶問道:“殿下想聽什麽話?”定權道:“孤想聽聽真話,想聽聽你心裏現在在想什麽?”阿寶道:“妾方才是在想,殿下進宮究竟是怎麽了,大節下的,怎麽弄出這副狼狽模樣回來?”定權撲哧一笑道:“這大概是真心話吧?”阿寶用梳子慢慢幫他梳開濕發,問道:“那麽殿下又在想什麽?”定權嘆道:“我在想呀,這水真是暖和。”阿寶撇撇嘴角道:“妾說真話,殿下倒來騙人呢。”定權正色道:“我在這事上騙人做什麽?我正是在想,一個人若是到死的時候也有這麽暖和,那死也就沒什麽好害怕的了。——我這個人啊,不怕死,只怕冷。”阿寶手上微微一抖,梳子便牽扯住了一縷頭發,定權吸氣道:“你手腳輕些罷,貴上就是這麽教導你服侍人的麽?”只覺阿寶忽然住了手,方想發問,卻聽撲通一聲,那柄梳子已叫她擲入了水中。定權回頭,見她面帶嗔怒,嘆氣道:“這才叫唯女子和小人為難養。”阿寶道:“殿下這話好沒道理,並不是我想親近的。”定權道:“算是我說錯了,我忘了你一向和別人不一樣。只是現在怎麽辦?梳子也沒了,煩你進來撈取一下吧。”阿寶不去理他,從髻上拔下一只小小玉梳,接著幫他梳發。定權嘆了口氣,問道:“你不想來,又為什麽要到孤的身邊來?”阿寶道:“我娘是他葬的,我姨母也在他府上。”定權道:“就為了這個,你就要幫他來謀孤的這條性命嗎?”阿寶詫異道:“殿下何出此言,我……”定權道:“不必說什麽沒有金簪銀簪的話,你就是手中現下拿著白刃,我也不會害怕。”轉身看她一眼,道:“你可知道為什麽嗎?”阿寶點頭道:“妾手無縛雞之力,怎麽敢行刺殿下?”定權撥了一下水,拉過她的手,笑道:“不是,孤不害怕,那是因為像我們這樣的人,殺人從不用刀。”

大約是被熱水浸久了,阿寶第一次覺得他的手又軟又暖,抽回手來,幫他纂了纂頭發,用木簪暫且盤在頂上,一面收拾一面詢問:“殿下今夜,口中怎麽盡出不祥之語?”定權道:“生生寂寂,乃是萬物本分,哪裏什麽分祥與不祥。是了,我問你一句,若是有朝一日我被廢黜,不再是太子了,你能不能實話告訴我,你究竟都瞞下了些什麽?”又一笑道:“人都有幾分好奇之心,我也不能免俗。”阿寶失色道:“殿下何出此語?”定權笑道:“我也就是信口說說的,假如我不是太子了,成了階下囚,齊王勝了,他答應過保你的平安嗎?”阿寶緩緩搖頭道:“我既已是殿下妾媵,保我又有何益處?”又道:“便不是,想來他也不會。”定權笑道:“那可怎生是好,叫你妄擔了虛名,還要受這拖累。”阿寶低頭想了許久,方道:“既然殿下戲言,妾也便隨口亂說了。妾長到這麽大,將炎涼,顛破,饑寒,冷眼,憎會,愛別,種種苦病之事,皆已歷遍。不幸又多讀過兩本書,生就些機巧心思,膏火自煎,為人所用,落此樊籠,身不從已。所掛念者,唯有母親生養之恩,不敢自專,所以掙紮為生;此時妝金佩玉,食甘飲醪,只當成意外;他日赭衣裹體,三木加身,才視作本分。故以,妾心無所懼,更談不上什麽虛名拖累的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