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一樹江頭(第3/4頁)

皇後心內亦是清楚,這般對離人大放悲聲,又恐增添定棠心中傷悲,思及於此,中心如炬,終是生生將眼淚壓了回去,勉強笑道:“我兒也不哭,隨我內殿說話去。”定棠點了點頭,二人方欲起身,忽聞殿監倉皇近前報道:“太子殿下駕到,來給娘娘請安。”

皇後面色刷的一下便已做雪白,驚恐望了殿門一眼,問道:“他來有何事?便說本宮身體不適,還在歇息,先請他回去吧。”話音猶未落,已聽見太子的笑聲漸近,道:“嬢嬢,臣宮中新得了些果品,不敢專擅,特來先獻與嬢嬢。”隨著笑語,一個金冠緋袍的人影已翩然入殿。

定權又向前走了兩步,方訝異道:“不想二哥二嫂也在,如此便更好了。二哥即將遠行,你我家人欲如此相聚不知要待到何日。孤這裏借花獻佛,也算是替二哥餞行了吧。”一面吩咐道:“快將東西送到暖閣裏去。”一面笑讓道:“二哥請。”定棠面上淚痕猶未幹,情知他是有意,只是此時此身卻只能銜恨吞聲,讓他們先行,自己偏轉過頭去悄悄又揮袖拭了一下眼角。

幾人入殿坐定,定權親自揭開食盒,梨汁的清香已四散開來,只見其間一只德清窯的黑瓷碗中,便是一盞晶瑩剔透的銀耳燉乳梨。那做法不同於常,竟是將一枚整梨雕刻成花狀,中央托著銀耳,一道蒸熟的。如此看去,便如寒梅積雪,白蓮堆露一般,甚是美觀。定權笑道:“臣聽說近來暖閣裏頭炭火燥旺,嬢嬢胸內有些積火,總是咳嗽,恰好昨日有人給我宮中送秋梨,我想這東西正好是清熱潤肺的,卻又怕生食太過寒涼,便叫人蒸熟了才送來。嬢嬢與二哥且嘗嘗,雖是尋常事物,卻是我一刀刀剝刻出來的,也費了些水磨功夫。”他平素從未這般絮絮叨叨說過這些瑣事,皇後望他巧笑眉目,一時只覺得頭暈目眩,半晌才勉強應道:“本宮本無事,倒勞太子掛心了。”

定權此日興致頗高,口璨蓮花一般,不斷東拉西扯,說幾段臣下逸事,京內趣聞,又轉過頭去詢問定棠行李可曾收拾妥當,齊地王府可否修葺完善。如此姍姍不肯離去,終是教他耗到了宮門下鑰之時。皇後情知定棠此去,便與永絕無異,這時再也忍耐不住,亦顧不得太子在場,親去捧出了一件為他趕制的夾袍,要定棠除了身上衣衫,試穿新衣。又拉著王妃雙手囑咐道:“那時節他不在我眼下,還望媳婦好生看顧他。饑添食,寒添衣,就當他是個恁事不懂的頑童,媳婦便替我來做這個娘吧。”母子姑婦,當著太子面,相對亦不敢流淚,皇後上上下下在定棠身上捋來抹去,為他拭去衣痕。定棠因太子在旁,微有猶豫,手腳皆不安地動了動,卻終究什麽都沒有說。皇後這邊卻捧住了他的袖子,這衣裳在燈下做得急了,便有沒剪幹凈的線頭在袖口處綻了出來。皇後只覺得在兒子身上,這微不足道的破綻卻實在是礙眼,終是忍不住湊上臉去,用牙將那線頭咬斷。忽悟直到此刻,這遊子衣裳才算是真正制成,自己與嬌兒的最後一縷牽絆也已然斬斷,眼前微微一黑,只覺得闔宮的燭火都暗了一下。

定權坐在一旁冷眼觀看,那已經食殘的梨羹猶自散發著清甜香氣,一如縈繞在這殿閣內的離情別意。只是於他而言,別離並非眼前這般金觴玉軾圍繞出的脈脈溫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種冰冷的觸覺。他清晰的記得,妹妹的臉頰,母親的雙手,妻子的笑顏是怎樣在一夜之間便變得比冰霜還要寒冷,這種溫度的消減意味著什麽,他是在多麽幼小的年紀便已大徹大悟。桌上這佳果,開花時如冰,散落時成雪,結果天性寒涼,入口若嚼嚴霜。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諸言語的傷痛和絕望,只由他一個人吞咽,這不公道。

閣外頻頻來人相催,道是郡王再不動身,便趕不及下鑰,今晚只能滯留宮內。如是三四次,定棠終是跪下向皇後叩首作別。皇後攜他出殿,卻牽著他的袖口不忍釋手。定棠直咬得自己滿舌鮮血,方能開口言語,道:“母親,兒去了。兒在他鄉,日夜遙祝母親安樂,永無疾恙。”說罷起身,轉身便走。

皇後站立丹墀之上,呆呆的看著定棠越去越遠,終是忍不住朝那門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兒,你回來,母親再看你一眼……”話未說罷,身子已是一晃,如同眩暈。尚未等宮人近前,定權已是一踏步上去扶住了皇後臂膊,柔聲道:“嬢嬢,二哥已經去了,我們回去吧。”

皇後聽他言語,如同夢醒,猛然回頭看他。定權這才瞧得真切,她已是滿面淚痕。在宮燈照耀下,自己繼母兩眼之內熠熠生輝,那慈母送別嬌兒的傷痛淚光,似同一柄雙面都磨得飛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塵泥,在她轉頭的那一瞬間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定權閉上了眼睛,終於覺出了一陣疼痛之極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