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夢斷藍橋(第2/3頁)

寫就捷報的千萬人的殷殷碧血,於是如此這般,又添加上了微不足道的一筆。

他反應如此激烈,皇帝慢慢蹙起了眉頭,敕令道:“叫太醫過來。”

定權慢慢引袖,拭掉了唇邊血痕,舉手向殿外厲聲阻止道:“不必,都退下!——今晨,陛下就知道了。”

皇帝點頭道:“不錯。”

定權冷笑道:“今晨,陛下替去了東宮衛。”

皇帝望著他,默坐不言。

定權只覺胸臆間局促憋悶到了極點,試著喘了兩口氣,似是想笑,最終卻端正了面色,舉手加額道:“臣謹為陛下賀,外無將無相,內無妻無子,千秋萬歲,獨上天宮。”

皇帝冷眼相對,置之漠然,皇太子似乎也逐漸平靜了下來。殿內靜得可以聽得見皇帝呼吸時胸臆間的氣促聲。

對峙良久,皇帝終於再度開口,卻不再言國事:“阿元的後事,也該打算著辦了。朕還是想追贈他郡王爵位,讓他入東山陵。”

定權答道:“臣代他謝恩,可是陛下,禮部如今已經沒有人了,追贈也好,喪儀也好,要讓誰去辦呢?”

皇帝無語有時,皺眉問道:“他的事,你到底怎麽想?”

定權微笑道:“陛下,無爵宗室葬儀臣不清楚,或請陛下明日詢問朝中的大儒。陛下今晚就要聽的話,臣只知道皇太子的葬儀,陛下可願意參考——我朝制度,皇太子薨,天子以日易月,服齊衰十二日。京師文武即日於公署齋宿,翌日素服入東宮,給衰麻服。京師停止大小祭祀事及樂,停嫁娶六十日,皇太子葬東山陵園,神主入太廟。”

他擡起頭來,眼下是兩抹蕭索的郁青色:“但是這僅僅針對在位時薨逝的皇太子。陛下知道,廢太子是葬在西山陵園的。”

他直立,靜視,聲色寡淡,問道:“父親,兒若今日死,父親將我葬何地?又會不會為我服齊衰呢?”

他的放肆早已超越了君臣的界限,亦超越了父子的界限,皇帝點了點頭,目光瞥過他腰間束縛的白玉帶,一只手突然捂住了心口,咬牙道:“我知道,你這麽對待他,是為了報復我。”

定權忽然厭煩之極的嘆了口氣,冷笑道:“我用我的親生兒子,來報復我的父親?!那麽我蕭家,和漢衡山之禽獸一族還有何分別——父親,也請你慎言行!”

蒼郎一聲巨響,是皇帝向太子擲出了手邊一只價值連城的醬色釉梅瓶。

太子雖然疲憊,依舊年輕,他輕易的避開了年老天子的震怒,讓天子價值連城的震怒在幽靜暗夜中碎裂得驚天動地。

太子疲憊的面孔上,神情裏,目光中,是無可掩飾也倦於掩飾的厭煩,

他擡起了副大不敬的面容,向座上自己的君主,忍無可忍的低聲規勸道:“陛下,宜自重。”

他沒有行禮,沒有告退,踐踏著君王遍地的憤怒轉身出殿,他的背影和他的眼神一樣充滿了倦意。皇帝半起身,擡手指點著那背影,手臂哆嗦了半天,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於視線之中,良久,突然重重地跌坐了下去,仰頭大笑起來:“報應!卿卿,這就是你留下給朕的報應是不是?!”

他聲嘶力竭,一直守在殿外的陳瑾被嚇得呆若木雞,直到此刻才如夢方醒,看皇帝的情形,生怕他就要一口氣提不出來,連忙搶入殿上前攙扶。皇帝一把嫌惡地甩開了他的手,用手肘倚著書案吃力的站起身來,踉蹌著向內室走去。

陳瑾和眾內臣跟了上去,皇帝突然暴怒:“都給朕滾出去!再近一步,以抗旨論死!”

眾臣的頭低了下去,在以目光征求陳瑾的同意後,無聲無息的退得一幹二凈。

皇帝冷笑道:“如今朕身上還有什麽要你刺探的消息。你也滾,明日讓朕再看見你,你知道你自己的了局。”

陳瑾焦灼的表情凝滯在臉上,抽搐半晌,一般躬身離去。

皇帝進入內室,反手關好了閣門,摸索著從枕函中取出了一把已經生銹的銅鑰匙,趔趄著踏上腳杌,搬開數匣書籍,才打開了書架頂端的一個暗格。從其中捧出的細長紅木鈿匣,因為長年未曾移動,滿是暗塵。

皇帝懷抱著鈿匣,回到書案前,仔細的用袖子將浮塵輕輕抹去。細弱的灰塵在燈下飛揚如煙,往事在燈下飛揚如煙。

皇帝在往事前塵中打開了鈿匣,哆嗦著手指將其中立軸捧出,解開軸頭香色綬帶的一瞬,和畫卷一同封存的記憶如泄堤洪水一般,滔天湧出,淹得皇帝一時透不過氣來。

他耐心的等待洪水消退,足足等了有一刻時辰,才開始從天杆處展開卷軸,鵝黃色鸞綾的隔水露出了,皇帝又將卷軸重新卷起;再待片刻,重新打開,湖水藍色鸞綾的天頭露出了,皇帝再次猶豫的將它卷起;驚燕帶露出了;黑色鸞綾的錦牙露出了;畫心的留白露出了;題跋印璽露出了;畫中人的雲鬢露出了……無數次的收收放放中,已現蒼老的手指始終在遏制不住的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