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 節義

養心殿。

弘歷伏在案前,看著上頭鋪開的那副《春暉圖》。

這幾日他仿佛魔楞了似的,不停的看著這幅圖,好似看得久了,畫上的人就會活過來,對他訴說真相。

“皇上。”李玉匆匆進門,“壽康宮來稟,太後神識不清,抽搐未止,湯水都難咽了!”

弘歷好久才擡起頭來,夢囈般:“……你說什麽?”

李玉又重復了一遍,他這才夢中驚醒似的,一把抓起桌子上的《春暉圖》,飛快沖出養心殿,然後馬不停蹄去了壽康宮。

劉姑姑出來迎接,弘歷擺擺手免了她的禮,道:“朕要見太後。”

珠簾輕輕晃動,一只握著書的手探出簾子,接著是一張恬靜如蓮的面孔,竟是陸晚晚。

“皇上。”她是從寢殿方向來的,恭恭敬敬將手裏的書捧給弘歷,“太後說,皇上的來意她知曉,皇上打開這本書,就什麽都明白了。”

弘歷接過那青皮冊子一看——《閱微草堂筆記》。

筆記裏多怪力亂神的故事,弘歷對此不感興趣,隨手接過,看也不看就丟給李玉,接著就要越過陸晚晚進寢宮。

陸晚晚輕輕移了一步,攔住了他的去路,他不肯看,她便笑著說給他聽:“書裏有則故事,講淮鎮有位姓郭的美貌農婦,丈夫逃荒外地,托付一雙父母。她緊閉門庭,日夜紡織,供養公婆,無奈所得微薄,難以為繼。只好向鄉鄰求救,眾人愛莫能助。她痛哭一場,最後只能倚門賣笑。”

弘歷有些不耐煩,他不是來這兒聽她說故事的:“慶貴人,讓一讓。”

陸晚晚卻不讓,繼續說她的故事:“郭氏出賣自身,供養公婆,還用賣身之資,購一美貌少女,養於家中。丈夫回來後,她說:‘你已平安歸來,父母完璧歸趙,而那清白少女,也是我為你另娶的妻子。’說完,她便舉刀自盡了。”

說到這裏,她忽然回頭看了眼內殿,也不知是看見了誰,得了誰的囑意,這才鼓起勇氣,在弘歷的怒視之下,將這故事講完。

“……她死後,雙目不閉。縣官認定她不貞,判她葬於祖墳,卻不附夫墓。”陸晚晚道,“唯一雙公婆替她痛哭,說兒子不孝,拋下父母,一介弱女子,為奉養公婆而失貞,又何錯之有?時人議論紛紛,節與義,到底什麽最重要呢?”

早在她回頭之際,弘歷便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珠簾之後,漏出旗袍一角,一朵梔子花倚著裙角開著。

“……皇上!當年山西大旱,錢氏夫人陪雍正爺私訪,因儲位之爭,數陷險境。與隨扈失散後,雍正爺中箭受傷,為避開殺手,迫入深山,偏偏禍不單行,又遇上藏匿於太行山的明匪,生死關頭……”陸晚晚沉聲道,“錢夫人將雍正爺留於農家,穿著他的衣裳,孤身引開了追來的叛軍。”

弘歷正要朝那朵梔子花走過去,驟然聽見這話,猛然轉頭盯著她:“你說什麽?”

陸晚晚被他盯得後退一步,低下頭道:“有人說,錢夫人為明匪所獲,也有人說,她從太行山頂縱身躍下……不論錢夫人是真的委身明匪,還是為保貞潔自盡,都是為了維護丈夫,有情有義,令人感佩!可事情傳揚出去,夫人會如郭氏一般,明明行了義舉,卻受盡天下人非議,皇上也難逃口舌之爭,這才是太後堅守秘密的原因……”

弘歷死死盯著她。

倘若事情真如她所言,那麽也難怪這件事成了一個秘密。

節義二字,孰輕孰重?很難說清楚,但若事情發生在一個妃子身上,那麽所有人都會要求她節義兩全,她能自己自盡最好,倘若不能,還有人會幫她自盡,而這個人,甚至極可能是她舍身所護的那個人……

錢夫人究竟是怎麽死的?自盡的還是被賜死的?弘歷張了張嘴,竟問不出口……

“……雍正爺身邊有位貼身侍衛,他是當年第一個找到雍正爺的人,如今告老還鄉,就住在膠州。”陸晚晚小心打量他的神色,“太後已派人去請,最遲明日便到了,到時候您有什麽疑問,問他便是。”

弘歷心中極亂,目光一會兒落在手裏的《春暉圖》上,一會兒落在李玉手裏的《閱微草堂筆記》上,一時半會也分不清對方這話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接下來該問什麽,罷,罷,既然已經請了證人來,索性就從這個證人身上下手吧。

“……若太後所言屬實,朕明日會親自來壽康宮,跪著向太後請罪。”最終,弘歷深深看了眼殿內,看了眼那珠簾後的裙角,然後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