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葉流西淩晨四點從鎮上出發,她習慣早到,不喜歡讓人等。

車過土路時,看到路燈下或站或蹲一堆堆的人,裹著棉襖,縮著脖子避風,這些都是鄉下出來,等著去工地打零工的,據說五點多工頭就會開車來挑人,隨拉隨走,最近這段時間活少,要靠搶,所以排隊的時間越來越早。

路邊有家早點鋪子開著,賣豆漿、包子和油條,葉流西下去打包了一份,給錢的時候,鈔票被玻璃罩旁的掛燈映得通透。

血汗錢呢。

四點一刻,車停在了前進橋頭,四下黑洞洞的,吃飯還嫌太早,葉流西開了車載DVD聽歌。

這車子有些年頭了,碟片也都是黃德福買的,姓黃的什麽口味,她就湊和著聽什麽歌,從來不挑,也懶得費那個事。

機子裏鑼鼓磬兒鐃鈸月琴齊響,老生唱腔的《鍘美案》,一個字能拖得人喘不上氣——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的……”

葉流西往車玻璃上呵氣,呵糊了外頭天邊的星,又伸手抹擦出來。

四點半,昌東沒到,葉流西下了車,朝來路看了看,沒任何動靜,唱曲換成了《蘇三起解》裏最有名的那段西皮流水,也不知誰唱的,捏著嗓子,聲音尖細,風把唱腔送出去,像野地裏鬧鬼。

一個男人,要女人等,什麽玩意兒。

葉流西上了車,車門轟一聲撞上,翻出手機設了5點的鬧鈴:做人要大度,她等人的容量一般在半個小時。

車裏改裝過,為了有足夠大的地方放貨和掛床,後排座位全拆,只留了駕駛座和副駕,葉流西閑著無聊,腿掛上椅背,做懸空倒掛的仰臥起坐。

二十個做過,腰腹和大腿發酸,她掛著不動,像蝙蝠入了定。

唱曲改《夜奔》了,武生駐馬停牌,唱:“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

這是最後一首,唱完了自動停機,哢一聲響,車子裏安靜得像被鍘完頭的陳世美。

……

五點鐘鬧鈴響,葉流西撥昌東的電話,提示關機。她做了一個深呼吸,覺得自己應該耐心點:沒準是出事了呢。

六點鐘,葉流西裹著棉襖看東邊的天:日出前,天空會先罩一層紗紅,然後紅得越來越濃烈,像車禍現場——昌東要麽是傷得不能動了,要麽是死了,不然真是很難讓人原諒。

日出的刹那,葉流西喝光涼透了的豆漿,仰頭眯著眼睛看太陽,說了句:“我操。”

車子重新進鎮,土路兩邊蹲守的人都已經不見了——大概是已經找到了工,求仁得仁。

但她得什麽了?折騰兩三個小時,就看了個日出。

葉流西把車子開到昌東住的酒店門口。

想查昌東有沒有退房、什麽時候退的,前台不讓,一臉“我們很保護客人隱私”的凜然,葉流西不再跟他們廢話,直接進了電梯。

電梯門快關上的時候,外頭有人叫:“哎,勞駕,等一下。”

葉流西撳了開門鍵,那人興沖沖邁步進來,轉頭想說聲謝,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

肥唐。

葉流西盯著他看:“昌東還住這呢?”

肥唐說:“是……是啊。”

他有點怕她,那天晚上,她揪著他後頸把他從車上拖下來,讓他想起小時候看殺豬的場面。

葉流西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著的袋子上。

肥唐主動交代:“豆……豆腐腦,給東哥帶的早飯。”

葉流西說:“哦。”

肥唐被她“哦”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電梯裏空間小,有她在邊上呼吸,他覺得特不自在,又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終於到了三樓,還得讓她先走。

葉流西朝他伸手:“豆腐腦給我。”

誰帶給昌東都是一樣的,肥唐趕緊把袋子遞給她,葉流西拿手指頭勾著,經過垃圾桶時,手指一松,豆腐腦準確無誤地砸開翻蓋,進去了。

肥唐及時刹住腳步,決定不跟過去了:早上空氣好,再四處轉轉吧。

門沒關,虛掩,葉流西推門進去,在洗手間找到昌東,他正刷牙,一嘴牙膏白沫,眼角余光瞥到她進來,咕嚕漱了口,又拿毛巾擦了擦嘴角。

想出來的時候,葉流西身子倚住一邊的門框,腿一擡,踩住另一邊門框正中央。

昌東擡眼看她,她皮笑肉不笑的:“昌東,做人是不是該守時?”

昌東點頭:“那做人是不是該誠實?”

“什麽意思?”

“那張照片,真是你拍的嗎?你真的去過龍城嗎?”

說完了,屈指在她膝上磕了磕:“放下。”

鬼使神差,葉流西居然下意識照做了。

昌東從她身側繞過,進客廳倒水,葉流西跟出來,眉頭微蹙:“是不是有什麽誤會啊?”

有一種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昌東坐到沙發上,把一張紙推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