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出了礦區,周圍安靜地讓人想懷疑人生。

車燈一直打住地上的車轍印,胎距比一般車要大,胎紋也獨特,像兇悍的齒牙,延伸進燈光照不進的黑暗裏。

開得急了,能聽到沙粒濺飛在盤護板上的聲音。

葉流西一只手把住方向盤,另一只手虛靠著,指頭敲著節點哼歌。

被CD機熏陶慣了,聽得都是戲,哼出來也都是唱曲——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

這曲子唱調難,昆曲界素有“男怕夜奔,女怕思凡”的說法,有功底的人都未必能唱好,更別提葉流西這種的,調子一起,就不知道放飛到哪個山頭了。

又只記得兩三句詞,翻來覆去哼,有時輕快,有時故意尾音拉長,像將死的人咽不了氣。

車子還在開,輪胎一寸寸碾昌東走過的路,她聽見自己哼:“身輕不憚路途遙……玉門關,鬼門關,披枷進關我……淚潸潸……”

突然反應過來,一個急刹車,車胎皮磨著砂礫地,硬推出去幾米遠。

靜了幾秒之後,她從副駕扔著的帆布包裏摸出小筆記本,照例翻到最新一頁,把剛哼的詞記了上去。

記完,又默念了一遍。

這詞苦大愁深,“披枷”這種事,古代才有吧,尾字都押韻,聽起來……像口口傳唱的歌謠。

又開了約莫一個多小時,進入庫姆塔格沙漠,巨大沙山的丘脊線流暢而又溫柔,車子開上去,心裏都有點不忍,覺得是糟踐了老天手筆。

車身忽然沉了一下。

糟了,昌東怎麽說來著,先降档,然後油門假松,再接著猛踩……

還沒回憶完,發動機熄火,突突了兩聲,淹死在沙裏。

葉流西在車裏坐了一會,忽然發脾氣,狠踹了幾腳油門刹車,抱住方向盤想往外拔——力氣不夠,最後砸了兩拳了事。

下了車,還猛踢了兩腳沙。

衛星電話沒帶,留給肥唐了,那是個不頂事的,想解決問題,還是得找昌東。

葉流西對著車旁的後視鏡理了理頭發,人再倒黴,也不能墮了風度。

運氣挺好,沿著車轍印,翻了幾個沙丘,站在最後一個沙丘頂,看到凹谷裏微弱的亮光。

沙漠裏,水都往地勢最低窪的地方匯集。

這亮光也像是從四面的沙坡上滑落的,聚成不大的一汪。

昌東就坐在那一汪光裏,一動不動。

車停在一邊,發出光亮的是營地燈,光線調得很弱,映在沙子上,只照亮一隅,卻空曠到無邊無涯。

走近一些,看到車身上拉出掛繩,繩的另一頭系在一根深插-進沙地的木杆上,繩身掛著幾個玻璃瓶。

那幾個瓶子紋絲不動,比昌東還沉默。

鵝頭沙坡子,本來就是很少刮風的地方,風是會給沙丘塑形的,要是總刮大風,還怎麽保持鵝頭的形狀呢。

葉流西走近車邊,動作很輕,還沒想好怎麽開口。

昌東卻像是有所察覺,驀地回頭,看到一片黯淡的黑裏,清瘦苗條的影子。

他說:“孔央?”

葉流西覺得沒趣,索性倚住車身,不走了。

“你要覺得是孔央呢,那我就不過去了。我這個人,習慣在別人的期待裏出場,走到跟前看到你一臉失望的,影響我心情。”

她擡頭往天上看,目光掛住細細的一牙月亮。

過了會,昌東走過來,問她:“你怎麽來了?”

葉流西擡頭打量他。

原來他比她高了近半個頭,以前真沒覺得,她身高有一米七呢,看來初次見面時,他那個溜肩塌背的糟糕形象,給她的印象太深了。

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夜色裏的輪廓,挺好,有時候,沉默而結實的身形比花哨面貌更有力度。

葉流西說:“有事找你。”

“電話裏不能說?”

“怕你掛電話。”

昌東倚住車身,和她隔了半身的距離:“看來自己也知道問的事會讓人反感,說吧,要問什麽?”

“我想知道,你當初準備用什麽方式向孔央求婚……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到一些事,需要求證一下。”

她豎起耳朵——

昌東沒吭聲,風瓶不動,連沙粒都靜止。

葉流西安慰自己:不說就算了,平時可以逼供,今天要做個體諒的人,畢竟傷心人傷心地……

昌東居然開口了。

“現在你看不到了,當初,沒有刮大沙暴的時候,這裏有一片沙山的坡面上,全都是裸出的沙漠玫瑰石,是一種風礪石,結晶體,形狀酷似玫瑰,很少有的象花礦石。”

“在特殊的地質條件下,經過上萬年變遷和風化形成,不枯不萎。”

葉流西很理解:是比真正的玫瑰花要有內涵,那玩意兒多刺,死貴,放一晚還蔫。

“孔央身體不好,從來不進沙漠,這裏氣候她適應不了,但我和她相反,生來就對戈壁沙漠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