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帳篷是黑色,為了防止透光,像俄羅斯套娃,連罩三層。

葉流西問阿禾:“江斬就在裏頭?”

阿禾點頭。

葉流西伸手去掀第一道門簾。

阿禾有點擔心:“西姐,你一個人進去,真沒關系嗎?要不要我陪著你一起?”

葉流西看了她一眼:“怎麽著,難道我會自殺?”

阿禾不吭聲了。

不過,有個溫柔貼心的小丫頭在身邊操持一切,的確是讓日子熨帖了不少,葉流西似乎也有點理解,江斬當初為什麽會被龍芝吸引了。

門簾上都有朱砂畫就的符咒,每掀開一層,就更冷一分,關內關外,很多事倒是共通的:想保存屍體,總得降低溫度。

終於進到內帳,帳裏鋪了地氈,地氈中央擺了口母胎木的棺材,棺蓋掀在一邊。

母胎木是關內最好的壽材,極其少見,傳說長在海拔三千米以上的密林深處,跟一般的樹木外形沒兩樣,只有最資深的采木人知道怎麽去找:夜最深的時候,樹幹上會隱約現出一幅圖像,前後只延續數秒,輪廓像個懷胎十月的女人。

用母胎木做棺材,可保屍身不腐不壞,百年千年,容貌一樣栩栩如生。

葉流西在棺材邊慢慢坐下,江斬像是睡著了,面色平靜,再也無憂無擾。

這張臉,熟悉而又陌生,葉流西有點恍惚,黃金礦山的日子,忽然潮水樣湧來。

——青芝青芝,這個餅可好吃了!我特意給你留的,你摸,還有點熱呢。

——青芝,這個枕頭好用,頭一挨就睡著了,不硌人……

——青芝,咱們跑的時候,金羽衛如果放狗,你就先跑,我幫你擋著!

……

眼淚從臉龐上無聲滑落,葉流西輕聲說了句:“江斬,是我不好……”

她從來也不知道江斬想要什麽,她以為把他從黃金礦山帶出來了,其實他從來也沒出來過,他一直眷念和向往的,始終是那段窘迫卻柔軟時光。

昌東說得對,只有被人善待,才會去善待別人,曾經的她,只有心計,沒有柔腸。

救江斬,不過是為了收個人為己所用,順帶著混兩口飯吃。

習慣性地提防和懷疑每一個人,因為幼時被眼冢屠村——眼冢兇悍嗎?並不,它素日裏和顏悅色,還給過她糖吃,誰能知道它包藏禍心,深夜裏咀嚼人骨?

所以她固執地覺得,誰都不值得相信,秘密藏在自己心裏,才最穩妥。

待到出了黃金礦山,天大地大,雄心勃勃,眼睛始終看著遠處高處,看不到江斬的失落和不適應,也看不到他那麽積極地想要表現——一有不如意,就嚴詞厲色,以至於江斬到後來都怕了她。

如果她性子能軟些,對他能多推心置腹些,後來的一切,也許就不會發生了。

葉流西擡起手,慢慢把江斬的衣領撫平:“我有時候想想,龍芝給我種了吞睽,讓我忘記很多事情,也未必沒有好處,如果不是因為這失憶,我也不可能去信任昌東他們……”

吞睽上身,等同再世為人,在那旗鎮醒轉的時候,記憶裏沒有悲慘,沒有怨氣,只有空白。

所以她心平氣和地過日子,做很多工,隨著心意掙錢,不慌不忙地找記憶,遇到昌東、肥唐、小柳兒、高深,互相磨合,彼此照應,被善待,也開始善待別人,被愛,也開始去愛……

在這樣的青芝面前,江斬也許就不會那麽陪著小心了,那些不愉快總會過去的,那些隔閡和裂縫,總會撫平的,只要有時間,只要給彼此時間。

葉流西含淚笑起來:“我沒想到,你再也沒時間了。沒錯,我從前想出人頭地,想有權勢,想要黑石城,可是江斬,人是會變的,黑石城對我來說,已經不那麽重要了。”

黑石城,也只不過是一座城,用料來自黑石山的條石,裏頭住無數她不認識的人,一座收攏這些陌生人喜怒哀樂的城池而已,她何必為了得到這座城,去犧牲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呢?

一百年,兩百年,只要沒有大災大難,黑石城都還會屹立在那兒,換另一群人,上演另一出故事,但那個時候,她早就成了朽爛的屍骨了。

誰能百世擁有?萬裏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

她的有生之年,不想再執著這些無盡之物,身邊的人、物,漸漸勝過雲巔浮華。

她沒有鮮衣怒馬少年時,她的少年時代充斥了肮臟、饑餓、陰暗、潮濕,但她依然懷念,因為那段時光永不再來,還因為那段時光裏有江斬這抹溫柔亮色。

不管前路如何,不管世事怎樣紛亂,你永遠不可替代,昌東是愛人,但昌東也代替不了你。

她伸手撫去頰上滑落的淚。

李金鰲跟她說,沒法救江斬了,她也理解,關內再怎麽離奇,也總還是有度的,就好像昌東的命,她也只能三年三年地去掙,沒法一勞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