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接吻(第2/3頁)

但是一走進那套房子,我明白自己是為了回憶和芙頌度過的那些時光而來的。我盯著和芙頌做愛的床、床頭櫃上裝滿煙頭的煙灰缸和茶杯看了一會兒。母親堆放在房間裏的舊家具、盒子、不走的鐘表、器皿、鋪在地上的油印布、灰塵的味道和房間裏的陰影,在我的幻想裏交織在一起,在我靈魂的某個地方變成了一個從天堂裏出來的幸福角落。天已經黑了,但是外面依然傳來了踢球的孩子們的叫罵聲。

那天,1975年5月的第十天,我在邁哈邁特公寓樓的房子裏,找到了那個裝著我從藏寶口香糖裏收集來的演員照片的錫盒,但是盒子是空的。博物館參觀者將要看到的這些演員照片,是多年後我從赫夫澤先生那裏拿來的,我是在和那些生活在伊斯坦布爾的不幸收藏家們交朋友時認識他的,這些人住在堆滿雜物的房間裏凍得瑟瑟發抖。更有甚者,多年後我和照片上的一些男演員,比如艾克雷姆·居奇魯(飾演先知易蔔拉欣的演員),在影視界人士出入的酒吧裏交上了朋友。我的故事,就像我展出的這些東西一樣,將經過所有的這些時期。就從那天起,我明白,因為那些舊物以及和芙頌接吻的幸福,我因此感到無比生動、充滿魔力的這個房間將在我一生中占據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

在我的故事經過的那些年裏,和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我也是第一次在電影裏看見接吻的,我被震撼了。這是我和一個漂亮姑娘一生想做的、也是我很好奇的一件事情。除了在美國的一兩次偶遇,其實三十年來我不曾在銀幕以外的地方看見過一對接吻的人。影院,不僅僅是在童年,在那些年對我來說也仿佛是為了看別人接吻而去的一個地方。而故事,對於接吻來說只是一個借口。我感覺,芙頌和我接吻時也在模仿她從電影裏看來的那些接吻。

現在,我想說一點有關我和芙頌接吻的事情。一方面我想讓讀者真實地感受到故事中關於性和欲望的嚴肅一面,另一方面又擔心它們會被人認為輕浮和庸俗。我認為芙頌嘴裏那細白砂糖的味道來自於她嚼的藏寶口香糖。我和芙頌的接吻,已不像我們頭幾次約會時那樣,僅僅是為了檢驗我們彼此,表達我們對彼此的吸引所做的一種挑逗行為,而是為了我們的樂趣而做的一件事,在不斷的接吻中,我們還都驚訝地發現了接吻是怎樣的一件事。我們第一次發現,在每次長久的接吻中,除了我們潮濕的嘴巴和彼此鼓勵的舌頭,記憶也加入了其中。接吻時我先是在吻她,然後吻記憶中的她,然後瞬間我睜開眼再閉上眼吻那個我剛剛看見的她和我記憶中的她,但是過了一會,有些和她相似的人也混進了這個記憶,於是我也吻了她們,因為同時和一群人接吻,我覺得自己更像男人了,這次我作為另外一個人來吻她。我從她孩童般的嘴巴、寬寬的嘴唇和充滿欲望、頑皮的舌頭在我嘴裏的那些動作裏得到的快感,混亂的思緒以及許多新的想法(一個想法說:“這是一個孩子。”另外一個想法說:“是的,一個非常有女人味的孩子。”)與我吻她時成為我的一些人,她吻我時在我的記憶中閃現的所有芙頌混在一起,越變越多。

從這些長久的接吻,以及隨之而來的做愛儀式以及它們的細節裏,我找到了一種新知識以及對我而言亦是一種新幸福的線索,感覺到了這世上很少有人到達的一扇天堂之門的開啟。伴隨著我們的接吻,在我們面前打開的,仿佛不僅僅是肌膚相親的快感之門和逐漸膨脹的性欲之門,還有將我們從春日午後拽出去的一扇浩瀚的時光之門。

我會愛上她嗎?在感受著巨大幸福的同時,我也在擔憂。因為腦子的混亂,我意識到自己的靈魂,可能會在認真對待這種幸福而導致的危險和玩弄這種幸福而產生的卑劣之間掙紮。那天晚上,奧斯曼、他的妻子貝玲和他們的孩子們來看望父母,我們一起吃了晚飯。我記得吃飯時我又想起了芙頌以及我們的接吻。

第二天中午我獨自一人去了電影院。我壓根沒想要看電影,只是想一個人待著,因為我感覺自己無法在嘎爾特的職工餐廳,與公司的老會計們和喜歡說我兒時有多可愛的和藹胖秘書們一起吃飯。和他們在一起我同時扮演著朋友和“謙虛的經理”兩個角色,我不可能一邊和他們大聲說笑著吃飯,一邊想著芙頌和我們的接吻並期盼兩點鐘的盡早到來。

在奧斯曼貝伊的共和國大街上看著櫥窗神情恍惚地溜達時,我看到了“希區柯克周”的廣告,被廣告吸引看的一部電影裏有一個格蕾斯·凱莉的接吻鏡頭。我在電影中場抽的煙;為了讓人想起看午場電影的家庭婦女和逃課的學生,我在多年後找到並把它放進博物館的“阿拉斯加福裏高”巧克力冰激淩;引座員的手電筒。這幾樣東西,讓它們來展示我在電影院裏想起的青春期的寂寞和接吻欲望。我喜歡電影院的陰涼和散發著黴味的厚重氛圍;喜歡聽一兩個電影愛好者的輕聲交談;喜歡看著厚重的天鵝絨幕布邊上的陰影和黑暗角落沉浸在幻想裏。馬上就要見到芙頌的意識變成一種幸福從腦子的一角蔓延到我的整個靈魂。走出影院,穿行在奧斯曼貝伊蜿蜒的小巷裏,經過布料店、茶館、五金店、上漿並熨燙襯衫的店家,朝泰什維奇耶清真寺、我們約會的地點徑直走去時,我記得自己想過那應該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約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