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孫玉梅把有錢的男人分為三種:錢多人傻型、錢多人精型、錢多人渣型。天下有錢男人皇皇多矣,但總不出孫靚女之所料。所以聰明的女人一定要看準了鷹再放兔子,賺第一種男人的錢,與第二種男人合作,玩弄第三種男人的感情,但一定不能讓他得手。

這確是高論。我聽了大笑,問她:“陳啟明算哪一種?”這下輪到孫玉梅不好意思了,她忸怩了半天,期期艾艾地說:“他哪種都不是,他……他是個好人。”

好人陳啟明一直在找他的兒子。找了整整兩年,人瘦得像根旗杆,臉上一把皺紋,他吃得很少,煙越抽越兇,經常不住聲地咳嗽,隨時能咳出果凍一樣的濃痰來。黃蕓蕓還是老樣子,天天木呆呆地坐在那裏,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她走路本來就輕,現在更是變得像鬼魅一樣,經常會無聲無息地站在他身後,話也不說,燈也不開,眼睛直直地盯著,眨都不眨一下,幾次都把陳啟明嚇了一跳。有一天他還在睡覺,迷迷糊糊地覺得屋裏有人,睜眼看見黃蕓蕓就站在床頭,那時天剛蒙蒙亮,屋裏很黑,只能隱隱約約看清東西,黃蕓蕓眼睛大睜,像害怕一樣盯著他看了半天,然後慢慢走開,一步步倒退著走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有發出一點聲音,陳啟明心裏發冷,翻身坐起,看著她白得嚇人的臉,輕輕飄動的一頭亂發,像見鬼了一樣,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地豎了起來。

第二天陳啟明就把她送進了精神病院。黃蕓蕓一路都沒說話,一直靜靜地看著窗外,經過蓮花山時,她像是想起了什麽,指著草坪上那群嬉鬧的孩子,對陳啟明含糊不清地說:“寶寶,寶寶……”陳啟明扭頭看了她一眼,突然心中一酸,停下車,一把將她摟了過來。路邊有個撿垃圾的老頭兒好奇地看著他們,陳啟明緊緊地抱著自己的妻子,看著那個愁容滿面的老頭子,感覺到兩個人輕微的心跳。

醫生說黃蕓蕓沒有危險性,不會傷害任何人,她只是在思念自己的兒子。不過陳啟明還是堅持讓她住了進去。他幫黃蕓蕓鋪了床,交了七千塊生活費,要走時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就又回去看了她一眼。黃蕓蕓像是明白了一點什麽,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像一個就要離開父母的小女孩,一臉依依不舍的神情。陳啟明幫她梳理了一下頭發,然後輕輕摟著她的肩膀,本來是想笑一下,咧了咧嘴,眼淚都差點流下來。黃蕓蕓臉上的肌肉顫了一下,突然伸出雙手抱住了他的腰,抱得緊緊的,陳啟明心裏一動,就那麽直直地站著,眼淚終於忍不住慢慢流了下來。

仔細想想,他們這輩子一共也沒說過多少話。第一次見面時黃蕓蕓很害羞,黃村長給他們介紹完後,她低低地說了一句“你好”,然後就垂頭而坐,一直到最後也沒開過口,甚至讓陳啟明懷疑她有語言障礙。結婚那天陳啟明被灌了不少酒,黃蕓蕓的幾個女伴進來鬧洞房,唧唧喳喳地又說又笑,陳啟明心中不耐煩,又不好開口攆人,冷冷地看著他的新娘站在人群中傻笑,笑一會兒就瞥他一眼,臉上一片羞紅。

洞房鬧完了,陳啟明和衣躺到床上,想起未來,忍不住難過起來,感覺像丟了什麽東西。黃蕓蕓猶猶豫豫地躺到他身旁,用小手指頭輕輕碰了他一下,陳啟明心裏一陣膩歪,倏地抽回手,翻了個身,拿後背對著她。將睡未睡之時,聽見身後窸窸窣窣地響,他側過臉,看見他的新娘已經起身,站在喜氣洋洋的洞房中央,表情似悲似喜,臉上一片茫然,像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

那是這個醜女人一生中最美麗的日子。她描了眉,化了兩次妝,穿一件合身的紅緞子旗袍。她一生善良,但從來都沒人在意過她,即使在她最美麗的那一天。

為了找兒子,陳啟明在報紙、電視和電台都登了尋人啟事,懸賞十萬,後來又增到二十萬,過了一年多,還是蹤影全無,陳啟明一狠心把賞格加到五十萬。重賞之下,必有好事之徒,那時不斷有人打電話過來,提供各種虛無縹緲的消息,陳啟明為此花了不少錢,從廣州到西安,從上海到四川,腿都跑細了,也沒找到兒子的一根頭發。找到最後,陳啟明自己都絕望了,想起兒子用胖乎乎的小胳膊摟著他,嘴裏不停地叫爸爸,心裏就像刀紮一樣。每次失望而歸,搖搖欲墜地走進空蕩蕩的家,他總會想起當年的情景:黃蕓蕓一臉討好的笑,兒子伸著小手,顛顛地撲進他懷裏,一邊叫爸爸一邊咯咯地笑。而僅僅過了一年,一切都已經萬劫不復,老婆瘋了,兒子丟了,陳啟明問自己:我活著究竟是為了什麽?

那時他有很多錢。因為“伊能凈”商標的事,肖然給了他二百萬,他投資的影樓和建材生意也開始賺錢,賬戶一天比一天充實,但這又能說明什麽?賺錢是個好事,但賺來的錢留給誰花?他的生活已經是一塌糊塗,一個人吃,一個人睡,家裏亂糟糟的,臟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每天吃外賣,一屋子泡沫塑料,空氣中飄著一股餿飯的味道,實在看不過眼時,他會打掃一下,但打掃到一半就會停下來,渾身力氣全失,心想:我這又是為了什麽?我還需要幹凈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