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8頁)

我並不知道,這幅春天的畫面,日後竟會成為我回憶中最美麗的一瞬,因為這一刻的存在,如暗夜裏的燭光,照亮了所有關於烏克蘭的記憶,讓它不再那麽猙獰。

但人們卻說,秋天的時候,白樺樹金黃的落葉,簇擁著滿樹小紅燈籠似的紅果,景色更加宜人,說得我心向神往。

不過眼下有一個更吸引人的節目,奧德薩四月一日傳統的愚人節狂歡遊行,盼了很久,終於到了。

在烏克蘭人的心中,愚人節其實是起源於奧德薩的。這個位於黑海東南岸的地方,曾被稱為南方的“巴米拉”,擁有和聖彼得堡一樣輝煌的過去,全世界唯一一個把四月一日愚人節定為官方假日的城市。

這一天的奧德薩,是一個瘋狂而快樂的城市。從早上九點開始,就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從四面八方向市中心的濱海公園匯攏。

我和孫嘉遇沿著普希金大街,被裹挾在歡快的人流裏,不停地往前走,因為怕失散,我一直緊緊拉著他的手。

我用方巾裹著頭發,戴上眼罩扮成海盜的模樣。孫嘉遇今天也扮得格外引人注目,妮娜客廳中的兩只孔雀翎被他綁在頭頂,迎著風呼呼亂顫,象京劇裏的武小生。腮幫上還貼著一顆海綿做的巨大肉瘤,顏色形態幾可亂真。

說起來都是我的主意,難得他不反感,並不怕影響自己的形象,竟興致勃勃地隨著我胡鬧。

一路上不時被素不相識的行人用充氣錘敲到腦袋,回過頭就能看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裝束,還有燦爛的笑臉。

在半圓廣場,軍隊的方陣先過去,後面就是五彩斑斕的花車遊行。每一輛花車經過,我們隨著身邊的奧德薩遊人,肆意地跺腳、吹口哨、鼓掌歡呼,興奮得一身熱汗。

下午三點表演完畢,人群轟然四散,紛紛湧向路邊的餐飲店。

我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拉著孫嘉遇飛快跑進一家餐廳。侍應生迎上來劈頭就是一句:“聖誕快樂!”

我楞住,半天才反應過來,搖著孫嘉遇的手臂咯咯直笑。他卻翹起嘴角不屑地說:“知道什麽是‘四月傻瓜’嗎?就你這樣的。”

論起煞風景的冠軍,一向非此人莫屬,我悻悻地坐下。

菜送上來,第一道竟是生菜沙拉。晶瑩的玻璃碗裏,碧綠的生菜葉子上撒著碎芝麻粒和綠胡椒,倒是非常悅目。

我還沒有接受教訓,埋怨道:“這家大廚是不是犯困了?怎麽頭道菜就把沙拉上來了。”

孫嘉遇眉毛眼睛幾乎全皺在一處,一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明天我得帶你去測測智商。”

“嗯?”我聽他話裏有話,掀起生菜葉子一看,下面居然藏著兩小碟開胃酒,原來是愚人節的把戲。

“傻瓜。”他喝口酒說。

接下來一道烤土豆,表面惟妙惟肖,切開來才知道是烤面包和蘑菇。最後的結束遊戲,是兩顆放在藥盒裏的口香糖。

“真好玩兒!”一頓飯的時間,我吃了不少,也笑個不停,心情極其愉快。

孫嘉遇卻沒吃什麽,早早放下刀叉,叼起一支煙看著我微笑。一縷輕煙從他的唇間裊裊升起,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他的身上頭頂,光影斑駁間有種真實的溫暖。

這頓飯消耗了很長時間,等我們走出餐館,太陽已經落到海平線以下,天色逐漸暗下來。

沿著街道慢慢散步回去,在普希金的雕像旁邊,我們遇到一個吉普賽女人,她正用一副破舊的紙牌給人占蔔。

早在1824年,葉卡琳娜二世下令修建這座城市之前,奧德薩其實是一個吉普賽人的聚集地,在俄羅斯地區,他們被稱作“茨岡人”。城裏如今還有很多這樣的吉普賽人,居無定所,以算命、販賣旅遊紀念品為生。

我好奇心發作,非要上前占上一卦。

孫嘉遇對此類封建迷信的勾當一向鄙視,哼一聲說:“她就和那些算命瞎子一樣,除了信口胡扯混口飯吃,有什麽真本事?”

那女人聞聲驀然擡起頭,街邊的路燈照著她滿臉的皺紋,象只風幹的核桃,只有一雙眼睛,碧綠深邃得接近妖異,不像人類,倒像是貓兒的眼睛。

我嚇得倒退一步,下意識地躲到孫嘉遇身後。

她卻緊緊盯著我,幹癟的嘴唇翕動著,發出嘶啞的聲音:“你,身體在一處,心卻在另一處。在神的驅逐下,永不停息地流浪。”

語氣中充滿蕭索不詳之意,令人遍體生涼。我揪住孫嘉遇的外套,怯怯地問:“她說的什麽意思?

孫嘉遇反而笑了,索性上前一步,問她:“那我呢?”

那吉普賽女人上下端詳他,咧開沒有牙的嘴微笑,湊近他輕輕說了兩句話。我離得遠,那女人的俄語發音又十分模糊,除了幾個單詞,並沒有聽太明白。

孫嘉遇唇邊的笑紋愈深,從褲兜裏摸出一張鈔票放在她手裏,拉著我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