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何棲心裏存了事,怎麽也睡不著,門窗一關,屋中更是悶熱,放下帳子,整個透不過氣來,拿帳鉤勾了床帳,蚊蟲又開始肆虐,“嗡嗡”叫著專挑了皮肉嫩的地方咬。

何棲摸黑拍死了好幾個,實在忍不住,翻身坐起來。挑亮燈,絞了濕布將涼席、竹枕都擦了一遍,重躺回去,雖好過一點,仍是輾轉不得成眠。

幹脆坐起身,移近燈,翻出針線笸籮,盤腿坐在床上縫中衣,腦子裏卻模模糊糊東想西想,沒個準念。縫了一會,揉了下眼睛,側耳仔細聽了聽。

風過葉梢,哇叫蟲鳴,夜靜得令人不安。

也不知什麽時辰,何棲剛將一只袖子接好,欲再下針,只聽街市上一陣喧鬧,一驚之下,針刺破了手指,忙用嘴含了。趿了鞋,窗紙透著火光的微紅,接著就是淩亂的腳步聲,兵器對接之聲,吆喝推搡之聲,又有棍棒擊打之聲……

何棲拿舌頭衹著上顎,一手攥了自己的衣領,莫明緊張:這是抓到賊了?也不知沈拓有沒有受傷?既然只有五六個賊人,官府人多勢眾,手上又有刀槍,應該不會出事。也不知那夥賊躲在什麽地方?既聽得這麽清楚,應該離得不遠?

抓捕之聲待到下半夜才漸漸歇止,然後,何棲聽到一個粗嘎的聲音操著外地口音似乎一路咒罵著什麽。

再有一道男聲隱隱傳來,似聽他喝道:“再多舌,割了你的口條下酒。”

何棲分辨了一下,似乎是沈拓的聲音,聽不太真切,也許是另外差役的。

只是,她無端覺得是。

雜亂的腳步聲消失在夜裏,蟲鳴聲一斷一續,又連成一片,夜又重歸靜謐。休棲推開窗,探身看了看天,滿滿一夜空的星,銀河壓得低低的,似能從天上傾倒到在發間。她深吸了一口氣,微微的涼,似乎還夾著一絲略有略無的血腥味。

重又關好窗,困意侵襲,胡亂收拾了針線,拿扇子趕了趕帳內的蚊子,吹了燈,倒頭便睡。

做了一夜亂七八糟的夢,醒來時卻半點也記不起,睡得遲,夢又多,這一夜精神沒歇過來,偏偏何棲又習慣了早起,天微亮,東邊的天透了紅白出來,便自發睜開了眼。

天熱,在床上躺不住,吹欠連天起床,打了水梳洗,隨意挽了個發,便去廚房煮粥,淘了米,又洗了把綠豆。

桃溪依水,水路七通八達,不少人家後門就連著臨水的石階,淘米、洗衣、涮夜壺馬桶,雖是活水,但何棲總覺得這水臟得很。日常家用用的溪水,吃的水卻是拿大水缸接了雨水,拿白礬澄清存在那。

道理上,未必比溪水幹凈,心理上卻覺得雨水更好。

何秀才也不知她從哪學來的講究,還道:“你又不好茶,非要無根水?沒有雨水時,又不見你講究了。”

何棲無奈道:“天不落甘霖,無法強求,又不能不吃水,只好將就。”

何秀才逗她:“夏日水裏好些蟲子,成群結隊歡快得很。”

何棲一點也沒被嚇到,還道:“這我可不怕,阿爹以為溪裏沒有蟲子?水裏又有魚,又有草,又有花,又有好些汙濁之物,既有活物,便有死物,腐爛在水裏,四處漂流……”

何秀才被說得惡心:“快快打住,晚間倒不必用飯了。”

何家的那口大水缸闊口彭肚,就放在廚房後門,拿木板拼了圓蓋蓋了,以免落了臟東西。何棲愛幹凈,想著裏面存著入口之水,外頭也不好臟兮兮的,有事沒事就拿草團擦洗一番。

如往常一般,何棲拿了葫蘆瓢去後門舀水,正欲掀蓋時,驚覺不妥,缸壁外沿一團汙泥。幾乎是電光火時之間,何棲扔了瓢想跑,那個賊人卻從缸中一躍而起,撲將上來,拿匕首抵了何棲的脖子。

“臭……婆娘,殺……殺了你。”

何棲只覺一只屍冷的手扣著自己的肩,執刀的另一只手慘白泛青滴著水,仿若它的主人是自陰河爬上來一般。一瞬間,何棲的腦子裏似轉了千萬個念頭,她飛快得眨動著眼睛,狠狠咽了下唾沫,千萬個念頭過後,腦子又成了空白的一片。

然後,何棲無意識般,輕聲念道:“大彌樂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順遂,護我極樂……大彌樂神在上,保我平安,佑我順遂……”

賊人愣了愣:“你是信眾?”這裏竟也有信教的?想:莫不是以為這樣我便能饒她一命?又轉念:她又不知我的來歷,沒道理念起禱告來,莫不是真的是信眾?

何棲刹時腦子清明起來,也不理他,自顧自禱告:“大彌樂,佑我此生,必登極樂……彌樂大神,仙壽恒昌,千秋萬載,與日同長……”

賊人一時怔住,心中也是疑惑:仙壽恒昌?千秋萬載?與日同長?有這教義?他怎麽不知道?

“閉嘴,不許再念,教主都死了,登極樂了,你既這麽信他,不如我送你見他去。”賊人低喝道,“驚了人,老子的刀是不認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