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沈拓心裏有驚濤駭浪, 只待有人撥雲見霧,皇權更叠, 江山易主, 前朝舊事更是紙卷泛黃。寂寂茶室中,竟有一個前朝舊臣,舊時樓台笙歌, 湮滅茫茫煙雨中,良臣奸佞,美人英雄, 付諸黃土。

季蔚明不好議皇家是非, 輕提水注,道:“英雄莫問出路, 本朝吏治清明, 百姓安居樂業, 衣食無憂, 法師忍心萬民再受流離之苦?”

胖和尚笑起來:“世子莫要誑我,兵禍、天災、亂世才累及萬民,皇家內亂卻與百姓無尤, 至多廟堂起風雲爭端。”他又眨了下眼, 狡黠道, “昱王才智不輸太子, 世子以為呢?”

季蔚明譏笑:“法師日日古佛經書為伴,倒沒學得慈悲為懷。”

胖和尚冷笑:“姓姬的趕盡殺絕,這些年顛沛流離, 沒有一副硬心腸,哪有活路?什麽姬姓乃黃帝後人,吹得法螺嗚嗚響,為圖臉面好看,倒把祖宗都改了頭換了面。你們的祖皇帝泥腿土匪,連正經的名、字都沒有,鬥大的字不識得一筐,為幾鬥米領著幾上匪盜投在反王軍中做了夥賊兵,因著兇殘拼命得了反王的青眼,一路從百長到校尉再到心腹大將,匪便為匪,哪知知遇之恩,也是反王咎由自取,提了一個狼子在身側,又嫁女為妻,結果反王這個泰山嶽丈不但丟了兵權,連小命都葬送其手中。

性且無德,遑論禮儀廉恥。軍中缺糧草資費,掘墓傾寺,不敬天地鬼神。偏偏這等貪狼賊子竟竊得天下,可笑可嘆。”

季蔚明不以為然道:“前朝末年,民不聊生,食不裹婦衣無完裙,田地荒蕪顆粒無收,荒蠻之地易子而食。法師父子所忠的天下明主在宮中酒池肉林,沉溺美色,真珠萬斛傾玉盤聽落聲博美一笑,此等風雅,確非常人所及。”

胖和尚頓時啞口無言,半晌才道:“聖人雖不賢,太子卻為萬民憂慮。”

季蔚明輕笑,分茶入盞,請胖和尚品評。又道:“江山舊主逃亡流離,也是令人唏噓。”

胖和尚啜飲一口,茶香幽幽,難得靜謐辰光,長嘆一口氣道:“昔時王侯成寇,隱姓埋名又無居所,風雲變遷淪為世間草芥,於天下勢不過蜉蝣之力,哪動得姬家皇朝半分半毫,不過發間蟣子。十多年前遽州水災,流民四起遷去各州各城,我們混跡其中,隱入逃溪。桃溪歸屬宜州,宜州水路樞要,富庶繁華之所,來往便利,多騷客風流人物,歷來為皇朝所重。

小僧有幸在宜州得見昱王,俊逸秀美,才智過人,有明主之相,惜乎為嫡非長,幸乎太子體弱多病,真是進退之間皆是妙棋啊。小僧遊歷期間,聽聞太子與昱王兄弟情深,昱王廣搜天下名醫為兄診治,此間關懷,令人拍掌擊節,贊嘆不已。

小僧感懷昱王與太子之情,又得知桃溪有隱姓名醫,於是投名舉薦於昱王,昱王訪之心喜,將人接入禹京送入東宮。不知太子可曾感嘆昱王深情垂淚榻間?

昱王於朝野皆有聲望,人品貴重,德行高潔,更兼才華出眾。不知世子可曾深夜無眠,嘗想:太子身故,昱王取而代之?”

季蔚明笑了笑:“大師不知人心不可品度?”

胖和尚哈哈大笑:“其時我也不過勉為一試。山之巔,海之濱又有神跡隱現,乃天命示意:昱王為江山之主。

昱王曾斥責奉承之人,道:此為無稽之談,太子才是儲君。”

季蔚琇與沈拓對視一眼:然而,桃溪名醫卻是死於昱王之手。

季蔚明問道:“太子與昱王之爭,引得朝野震蕩、爭執不休。法師心中可暢快?”

胖和尚沉默片刻,苦笑道:“廟堂高遠,江湖路遙,小僧竟無悲喜。”

沈拓越聽越火,拍案怒道:“法師一言定人生死,名醫雖死於昱王手中,難道法師無因果?沈某見識短淺,不懂長計過往,前朝的皇帝只管得自己尋歡作樂,不管百姓死活,以致官逼民反。法師為前朝皇族張目,可憐惜升鬥小民?”

胖和尚愣了愣,笑道:“都頭不知風過高塔,塔尖才聞得風動。”

沈拓道:“法師說得艱深,我卻不懂,我也聽過一句:牽一發而動全身。法師隱在暗處,看耍猴戲,你們算得什麽草芥,我們才是草芥。你們爭鬥,這個為王,那個為寇,我們卻求日作夜休,嘴中有食,身上有衣,死時薄棺一副。

法師曾問太平犬與亂世人,沈某願做太平犬,至少夜歸家中妻兒老小安好。你們翻手風雲,哪管得荒野白骨也曾有名有姓,有妻有子,有屋有田?”

胖和尚嘆一口氣:“阿彌陀佛,都頭所言……開弓無回頭之箭,箭已離弦。”

季蔚琇摁住沈拓,道:“都頭失禮了。”

季蔚明則嘆道:“朝野從無太平,何曾少了明爭暗鬥?隨波者逐流而去,逆水者力挽狂瀾,昱王一系雖斂財構陷,倒不致生亂禍及百姓,聖人亦非昏聵之君,豈會坐視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