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夢也,命也

雷督理偶爾會愛上個什麽人,愛之深恨之切,越愛越恨,所以那感情總是不得善終。他隱約也知道自己有這個毛病,可是改不了。對著真正親近的人,他一身的邪火,說惱就惱,說瘋就瘋,仿佛凡是他所愛的人,都對不起他。

(一)

北京城內的局勢,一天緊似一天了。

街頭巷尾紛紛地議論,都說這回怕是真的要開戰,火車站一帶從早到晚總是亂哄哄的,因為已有那膽子小的闊人預備要逃。葉春好先前住在那小門小戶裏,總覺得天下太平,戰爭都是外省才有的事情;如今身在這深宅大院裏了,反倒惶惶然地坐不住,也許是因為那戰爭的發動者之一,便是她的丈夫。

張嘉田說是要住在大帥府養傷,其實只住了一個晚上,第二天就跑出去了。葉春好看了他那生龍活虎的勁頭,知道他定然是無礙,所以心裏也不牽掛他——他日子過得越好,她心裏越沒有他。她如今心裏所裝的人,只有一個雷督理。

雷督理如今已經行動自如,從早到晚地不著家。葉春好知道他是在外頭做大事,不便幹涉,但是一顆心總是為他懸著,怕他一個不小心,又會被敵人行刺或者綁架。

直到這一天,她聽到消息,說是山東的盧督理今日登車離京,回濟南去了。

盧督理一走,雷督理也回家了。

陪著雷督理一起回來的,是張嘉田。

張嘉田的左胳膊直直地垂著,不敢亂動。當初眾人都說他那胳膊被手槍打了個透明窟窿,其實那手槍是一把小小的左輪手槍,威力不大,子彈鉆進了肉裏去,也並沒有真打出個“透明窟窿”來。但張嘉田並沒有做解釋的打算——透明窟窿就透明窟窿,犧牲越重大,越顯出他的忠誠勇毅。否則就憑雷督理那個糨糊腦袋,他若是不給他一個深刻的印象,雷督理很可能過不了幾天,就把他這份忠勇給淡忘了。

張嘉田確實是感覺雷督理這人有點糊塗,當然不是老糊塗,而是那種天生的糊塗種子,也不是傻,更像是個天資有限的昏君,讓人對他好也不是,壞也不是。他剛到雷督理身邊一年多,他就看出對方這點本質了,其余人等陪了他十來年,自然應該更了解他。於是張嘉田一邊跟著雷督理往書房樓裏走,一邊心裏犯了嘀咕,不知道那些人成天對著雷督理,心裏都在琢磨些什麽。

然後,他跟著雷督理拐進書房樓下的小客廳裏。小客廳垂著水晶簾子,雷督理一屁股在沙發上坐下來,把兩條腿架到了前方的小茶幾上:“唉,累啊!”

張嘉田的左胳膊裹著繃帶,依然怕碰,所以軍裝上衣是松松披著的。這時把上衣脫下來往旁邊的椅子背上一搭,他滿不在乎地,在沙發另一端也坐了下來:“姓盧的動作是快,說跑就跑。”

雷督理向後一靠,嘴上喊累,臉上卻是微微笑著的:“城內城外都是我的兵,他敢不跑?”說完這話,他向前欠身,對著茶幾上的香煙筒子伸了手。張嘉田會意,起身走去從筒子裏抽出一支香煙遞給了他,又從褲兜裏掏出打火機,摁出火苗給他點燃了香煙。

然後自己也拿了一根香煙,他坐回原位,把煙卷送進了嘴裏:“他一跑,總理也啞巴了。”

說完這話,他給自己也點了火兒。深吸了一口噴出煙來,他擡手扇了扇面前的煙霧,然後叼著煙卷扭頭去看雷督理,卻發現雷督理側過了臉,也在審視自己。

和雷督理對視了幾秒鐘,他笑了,取下香煙問道:“幹嗎?您又瞧我不是好人了?”然後他指了指雷督理那攤在沙發上的右胳膊,“您小心點兒,別燙著。”

雷督理擡起右手,看了看指間夾著的大半截香煙,臉上依然存著笑意:“我什麽時候瞧你不是好人了?”

張嘉田笑道:“次數太多了。我看您對別人也不這樣,就愛對我來勁,防我像防賊似的。”

雷督理收回目光轉向前方,不說話,只是一笑。笑過之後,他正了正臉色,這才又道:“我本以為你最多也就調個兩三千人過來,給我撐撐門面也就是了。沒想到你一調調來了一萬多人,這可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張嘉田把手中的小半截香煙摁熄在了大煙灰缸裏:“大帥,那一萬多人,就是我的老本兒了。我怕這邊會真開戰,就把他們全弄了過來。我知道我那一萬多人裏頭有不少是老弱病殘拿不出手的,但看著畢竟也是個人類,即便不能打仗,放那兒充個數,壯壯聲勢也是好的。”

雷督理不知道他從哪裏學來了“人類”這個新詞兒,倒是被他逗樂了。而張嘉田這時又問:“大帥,韓伯信下台了,姓盧的跑了,總理也啞巴了。您這回是大獲全勝,那個巡閱使,您打算什麽時候就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