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翼小仙女(二)

地下一層燈火通明, 隔著通天落地的鋼化玻璃,葉深望見了底下冰場上的女孩。

偌大的冰場上, 只有女孩一個人, 急速向後滑行又猛地頓住,身體柔軟而有張力,像是合著無聲的音樂,如冰原凍莽上躍出來的一只敏捷靈動的小鹿。

她的裙擺翩翩,在他心中蕩起一陣涼爽的風。

兩分鐘前,陶鹿下來的時候,並沒有想過自己真的會再踏上冰場。她原本已經打算離開回家的。可是忍不住留戀……燃燒著熱血, 為之流汗為之流淚十四年的信仰, 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

夜很深了,不只是來冰場遊樂的人們散去了, 連訓練的隊員也一個都不見。

陶鹿隔著鋼化玻璃望來, 見冰場上只有熟悉的熊老師傅開著澆冰車,正要撤出。

她走了進去。

熊老師傅一眼看見她, 摘了手套就迎上來, “楊老師的得意門生, 你可算來啦。”

陶鹿從四歲拜楊慈做了花滑的師父,十四年來澆冰車的操縱者都是熊老師傅,這會兒看到他,竟有種莫名的鼻酸。

熊老師傅親切地叫她等一下,匆匆離開又回來,懷揣著鼓鼓囊囊的什麽東西。

“你這孩子, 怎麽這麽大了還丟三落四的。”熊老師傅笑得憨厚,“幸虧是我撿到的,你看看,可別放壞了——這冰鞋看著就貴。”

陶鹿呆呆接過熊老師傅手中的白色冰鞋來。

“我一看就知道是你的冰鞋,這個場子裏女鞋刀刃能用這麽大弧度的,只有咱們家鹿鹿一個。”

冰刀弧度越圓,與冰面的接觸面積就越小,會更靈活,對於技巧的要求就也更高。

陶鹿的冰鞋,是特制的。

她捧著久違了的冰鞋。

熊老師傅不知道,她不是丟三落四。

兩個月前,這雙凝結著榮譽與汗水的冰鞋,就是被她故意丟棄的。

熊老師傅離開了,冰場裏只剩了她一個人。

手中的冰鞋在召喚她,冰場在召喚她!

冰場再冷,難涼熱血!

就一次!就試最後一次!

像童話故事裏那個穿上紅舞鞋跳到逼近死亡的女孩,陶鹿時隔兩個月,再次踩上了冰鞋!

小心翼翼地滑出第一步……

她閉著眼睛,身體有它固執頑強的記憶。

速滑,點冰,後滑,猛頓……

腳下的冰刀就是她的雙翼!

深呼吸,試一個阿克塞爾跳吧!

深呼吸,曾經她跳出過最漂亮的四周半,此刻卻含淚祈禱,只要能完成最簡單的一周半跳就好!

毫無障礙的起跳,好,轉!

腰間劇痛!

這劇痛是如此熟悉而猛烈。

冰場上無聲的音樂戛然而止,躍起的女孩擰身旋轉未成,直直摔落在冰面上。

冰刀挑起的冷硬冰花砸在女孩臉上,像一場暴風雪。

陶鹿死死咬住嘴唇,按著冰面,跪坐起來,挺直脊背,一寸一寸重新站起來!

她刻意忽視腰間的劇痛,像是對自己發了狠!

再來!

完美的速滑,起跳,擰身……再一次,她跌落在冰面上!

隔著玻璃,葉深眸中暗光連閃,在女孩摔落的第一下,他就向著冰場跨出了一大步。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看起來摔得異常嚴重的女孩竟然迅速又站起身來,一遍又一遍,她摔倒在冰面上,一遍又一遍,她含著眼淚站起來。

一遍,兩遍,三遍!

葉深終於看不下去她這自虐般的行動了,舌頭抵住腮幫,一壓帽檐就往裏走。

可是……

女孩沒有再次站起來。

她跪伏在冰面上,背對葉深的方向,肩頭微微抖動,烏黑的發間閃著白色的冰渣。

是……哭了麽?

她一定不想被任何人看到這樣的一面吧。

葉深停下了腳步,雙手無意識地收緊成拳。

就在這時,冰場內側的門忽然打開,一個梳著雙馬尾穿著藍色運動服的少女走了出來。

陶鹿在一片冰冷疼痛的空茫中,忽然聽到了齊珊珊的聲音。

“陶鹿師姐!”

齊珊珊在她背後喊。

陶鹿頓了頓,不是幻覺。

不!她這樣狼狽的樣子絕對不要給人看到!尤其是齊珊珊!

她掙紮著站起來,來不及換鞋,低著頭,從另一側就要離開。

齊珊珊繞著冰場追上來,“陶鹿師姐!真的是你!”

陶鹿穿著冰鞋在普通地面上怎麽跑得過她呢?

齊珊珊從後面拽住了她的胳膊,“陶鹿師姐!你為什麽要放棄花滑?”

“要你管?”陶鹿忍住聲音裏的哽咽,拼命想要甩開她的手,卻因為腰間的劇痛而力不從心,她冷嗤道:“私生女。”

齊珊珊似乎楞了一下,松了手。

陶鹿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

“是!我是私生女,那又怎麽樣?”齊珊珊大叫道,又撲上來拽住她的胳膊,“私生女的出身又不是我能選擇的!你憑什麽拿這個來羞辱我?如果不是因為你,我又怎麽會是私生女?所有人都拿你當寶貝,你憑什麽不珍惜?為什麽要放棄花滑?”她最後幾乎是在吼的,吼掉了自己的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