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豪語感風塵傾囊買醉 哀音動弦索滿座悲秋(第3/6頁)

這時,有一個壯年漢子,坐在那千斤擔的木杠上笑道:“大叔,今天你很高興,玩一玩大家夥吧。”老人道:“你先玩著給我瞧瞧。”那漢子果然一轉身雙手拿了木杠,將千斤擔拿起,慢慢提起,平齊了雙肩,咬著牙,臉就紅了。他趕緊彎腰,將擔子放下,笑道:“今天乏了,更是不成。”老人道:“瞧我的吧。”走上前,先平了手,將擔子提著平了腹,頓了一頓,反著手向上一舉,平了下頦,又頓了一頓,兩手伸直,高舉過頂。這擔子兩頭是兩個大石盤,仿佛像兩片石磨,木杠有茶杯來粗細,插在石盤的中心。一個石磨,至少也有二百斤重,加上安在木杠的兩頭,更是吃力。這一舉起來,總有五六百斤氣力,才可以對付。家樹不由自主的拍著桌子叫了一聲“好!”

那老人聽到這邊的叫好聲,放下千斤擔,看看家樹,見他穿了一件藍湖縐夾袍,在大襟上掛了一個自來水筆的筆插。白凈的面孔,架了一副玳瑁邊圓框眼鏡,頭上的頭發雖然分齊,卻又卷起有些蓬亂,這分明是個貴族式的大學生,何以會到此地來?不免又看家樹兩眼。家樹以為人家是要招呼他,就站起來笑臉相迎。那老人笑道:“先生,你也愛這個嗎?”家樹笑道:“愛是愛,可沒有這種力氣。這個千斤擔,虧你舉得起。貴庚過了五十嗎?”那老人微笑道:“五十幾?——望來生了!”家樹道:“這樣說過六十了。六十歲的人,有這樣大力氣,真是少見!貴姓是……”那人說是姓關。家樹便斟了一杯茶,和他坐下來談話,才知道他名關壽峰,是山東人,在京以作外科大夫為生。便問家樹姓名,怎樣會到這種茶館裏來?家樹告訴了他姓名,又道:“家住在杭州。因為要到北京來考大學,現在補習功課。住在東四三條胡同表兄家裏。”壽峰道:“樊先生,這很巧,我們還是街坊啦!我也住在那胡同裏,你是多少號門牌?”家樹道:“我表兄姓陶。”壽峰道:“是那紅門陶宅嗎?那是大宅門啦,聽說他們老爺太太都在外洋。”家樹道:“是,那是我舅舅。他是一個總領事,帶我舅母去了。我的表兄陶伯和,現在也在外交部有差事。不過家裏還可過,也不算什麽大宅門。你府上在哪裏?”壽峰哈哈大笑道:“我們這種人家,哪裏去談‘府上’啦?我住的地方,就是個大雜院。你是南方人,大概不明白什麽叫大雜院。這就是說一家院子裏,住上十幾家人家,做什麽的都有。你想,這樣的地方,哪裏安得上‘府上’兩個字?”家樹道:“那也不要緊,人品高低,並不分在住的房子上。我也很喜歡談武術的,既然同住在一個胡同,過一天一定過去奉看大叔。”

壽峰聽他這樣稱呼,站了起來,伸著手將頭發一頓亂搔,然後抱著拳連拱幾下,說道:“我的先生,你是怎樣稱呼啊?我真不敢當。你要是不嫌棄,哪一天我就去拜訪你去。”又道:“說到練把式,你要愛聽,那有的是……”說時,一拍肚腰帶道:“可千萬別這樣稱呼。”家樹道:“你老人家不過少幾個錢,不能穿好的,吃好的,辦不起大事,難道為了窮,把年歲都丟了不成?我今年只二十歲,你老人家有六十多歲,大我四十歲,跟著你老人家同行叫一句大叔,那不算客氣。”壽峰將桌子一拍,回頭對在座喝茶的人道:“這位先生爽快,我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少爺們。”家樹也覺著這老頭子很爽直,又和他談了一陣,因已日落西山,就給了茶錢回家。

到了陶家,那個聽差劉福進來伺候茶水,便問道:“表少爺,水心亭好不好?”家樹道:“水心亭倒也罷了,不過我在小茶館裏認識了一個練武的老人家談得很好。我想和他學點本事,也許他明後天要來見我。”劉福道:“唉!表少爺,你初到此地來,不懂這裏的情形。天橋這地方,九流三教,什麽樣子的人都有,怎樣和他們談起交情來了?”家樹道:“那要什麽緊!天橋那地方,我看雖是下等社會人多,不能說那裏就沒有好人,這老頭子人極爽快,說話很懂情理。”劉福微笑道:“走江湖的人,有個不會說話的嗎?”家樹道:“你沒有看見那人,你哪裏知道那人的好壞?我知道,你們一定要看見坐汽車帶馬弁的,那才是好人。”劉福不敢多事辯駁,只得笑著去了。

到了次日上午,這裏的主人陶伯和夫婦,已經由西山回來。陶伯和在上房休息了一會,趕著上衙門。陶太太又因為上午有個約會,出門去了。家樹一個人在家裏,也覺得很是無聊,心想既然約會了那個老頭子要去看看他,不如就趁今天無事,了卻這一句話,管他是好是壞,總不可失信於他,免得他說我瞧不起人。昨天關壽峰也曾說到,他家就住在這胡同東口,一個破門樓子裏,門口有兩棵槐樹,是很容易找的。於是隨身帶了些零碎錢,出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