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綺席晤青衫多情待舞 蓬門訪碧玉解語憐花(第3/6頁)

飯店裏西崽,對何麗娜很熟,這時見她坐下,便笑著過來叫了一聲“何小姐!”何麗娜將手一揮,很低的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麽,但是很像英語。不多一會兒,西崽捧了一瓶啤酒來,放一只玻璃杯在何麗娜面前。打開瓶塞,滿滿的給她斟了一滿杯。那酒斟得快,鼓著氣泡兒,只在酒杯子裏打旋轉。何麗娜也不等那酒旋停住,端起杯子來,“咕嘟”一聲,就喝了一口。喝時,左腿放在右腿上,那肉色的絲襪子,緊裹著珠圓玉潤的肌膚,在電燈下面,看得很清楚。

當下家樹心裏想:中國人對於女子的身體,認為是神秘的,所以文字上不很大形容肉體之美,而從古以來,美女身上的稱贊名詞,什麽杏眼,桃腮,蝤蠐,春蔥,櫻桃,什麽都歌頌到了,然決沒有什麽恭頌人家兩條腿的。尤其是古人的兩條腿,非常的尊重,以為穿叉腳褲子都不很好看,必定罩上一幅長裙,把腳尖都給它罩住。現在染了西方的文明,婦女們也要西方之美,大家都設法露出這兩條腿來。其實這兩條腿,除富於挑撥性而外,不見得怎樣美。家樹如此的想著,目光注視著麗娜小姐的膝蓋,目不轉睛的向下看。陶太太看見,對著伯和微微一笑,又將手胳膊碰了伯和一下,伯和心裏明白,也報之以微笑。這時,音樂台的音樂,已經奏了起來,男男女女互相摟抱著,便跳舞起來——然而何麗娜卻沒有去。

一個人的性情,都是這樣,常和老實的人在一處,見了活潑些的,便覺聰明可喜。但是常和活潑的人在一處,見了忠實些的,又覺得溫存可親了。何小姐日日在跳舞場裏混,見的都是些很活躍的青年,現在忽然遇到家樹這樣的忠厚少年,便動了她的好奇心,要和這位忠實的少年談一談,也成為朋友,看看老實的朋友,那趣味又是怎樣。因此坐著沒動,等家樹開口要求跳舞。凡是跳舞場的女友,在音樂奏起之後,不去和別人跳舞,默然的坐在一位男友身邊,這正是給予男友求舞的一個機會,也不啻對你說,我等你跳舞。無如家樹就不會跳舞,自然也不會啟口。這時伯和夫婦,都各找舞伴去了。只剩兩人對坐,家樹大窘之下,只好側過身子去,看著舞場上的舞伴。何小姐斟了一杯酒捧在手裏,臉上現出微笑,只管將那玻璃杯口,去碰那又齊又白的牙齒,頭不動,眼珠卻緩緩的斜過來看著家樹。等了有十分鐘之久,家樹也沒說什麽。麗娜放下酒杯問道:“密斯脫樊!你為什麽不去跳舞?”家樹道:“慚愧得很,我不會這個。”麗娜笑道:“不要客氣了,現在的青年,有幾個不會跳舞的?”家樹笑道:“實在是不會,就是這地方,我今天還是第一次來呢。”麗娜道:“真的嗎?但這也是很容易的事,只要密斯脫樊和令親學一個禮拜,管保全都會了。”家樹笑道:“在這歌舞場中,我們是相形見絀的,不學也罷。”說到這裏,伯和夫婦歇著舞回來了。看見家樹和麗娜談得很好,二人心中暗笑。當時大家又談了一會,麗娜雖然和別人去跳舞了兩回,但是始終回到這邊席上來坐。

到了十二點鐘以後,家樹先有些倦意了,對伯和道:“回去吧。”伯和道:“時候還早啊。”家樹道:“我沒有這福氣,覺得頭有些昏。”伯和道:“誰叫你喝那些酒呢?”伯和因為明天要上衙門,也贊成早些回去。不過怕太太不同意,所以未曾開口。現在家樹說要回去,正好借風轉舵,便道:“既是你頭昏,我們就回去吧。”叫了西崽來,一算賬,共是十五元幾角。伯和在身上拿出兩張十元的鈔票,交給西崽,將手一揮道:“拿去吧。”西崽微微一鞠躬,道了一聲謝。家樹只知道伯和夫婦每月跳舞西餐費很多,但不知道究竟用多少。現在看起來,只是幾瓶清淡的飲料,就是廿塊錢,怪不得要花錢。當時何麗娜見他們走,也要走,說道:“密斯脫陶!我的車沒來,搭你的車坐一坐,坐得下嗎?”伯和道:“可以可以。”於是走出舞廳,到儲衣室裏去穿衣服。那西崽見何小姐進來,早在鉤上取下一件女大衣,提了衣擡肩,讓她穿上。穿好之後,何小姐打開提包,就抽出兩元鈔票來,西崽一鞠躬,接著去了。這一下,讓家樹受了很大的刺激。白天自己給那唱大鼓書的一塊錢,人家就受寵若驚,認為不世的奇遇。真是不登高山,不見平地,像她這樣用錢,簡直是把大洋錢看作大銅子。若是一個人作了她的丈夫,這種費用,容易供給嗎?當時這樣想著,看何小姐卻毫不為意,和陶太太談笑著,一路走出飯店。

這時雖然夜已深了,然而這門口樹林下的汽車和人力車,一排一排的由北向南停下。伯和找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汽車找著。汽車裏坐四個人,是非把一個坐倒座兒不可的。伯和自認是主人,一定讓家樹坐在上面軟椅上,家樹坐在椅角上,讓出地方來,麗娜竟不客氣,坐了中間,和家樹擠在一處。她那邊自然是陶太太坐了。車子開動了,麗娜擡起一只手捶了一捶頭,笑道:“怎麽回事?我的頭有點暈了!”正在這時,汽車突然拐了一個小彎,向家樹這邊一側,麗娜的那一只胳膊,就碰了他的臉一下。麗娜回轉臉來,連忙對家樹道:“真對不起,撞到哪裏沒有?”家樹笑道:“照密斯何這樣說,我這人是紙糊的了,只要動他一下,就要破皮的。”伯和道:“是啊,你這些時候,正在講究武術,像密斯何這樣弱不禁風的人,就是真打你幾下,你也不在乎。”何小姐連連說道:“不敢當,不敢當。”說著就對家樹一笑。四個人在汽車裏談得很熱鬧,不多一會兒,就先到了何小姐家。汽車的喇叭遙遙的叫了三聲,突然人家門上電燈一亮,映著兩扇朱漆大門。何小姐操著英語,道了晚安,下車而去。朱漆門已是洞開,讓她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