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壯士不還高歌傾別酒 故人何在熱血灑邊關(第3/4頁)

當下何麗娜跟著她父親身後走著,又扯了他的衣襟道:“我一點不胡鬧。對你說,我要在北平、天津、唐山、灤州、承德、喜峰口找十個地方,設十個戰地病院。起碼一處一萬,也要十萬,再用十萬塊錢,作補充費,這就是二十萬。家樹他要立個化學軍用品制造廠,至低限度,要五十萬塊錢開辦,也預備十萬塊錢作補充費。合起來,不就是八十萬嗎?你要是拿出錢來,院長廠長,都用你的名義,我和家樹,親自出來主持一切,也教人知道留學回來,不全是用金招牌來騙官做的。”何廉被她在身後吵著鬧著,雪茄銜在嘴裏,始終沒有找著火柴。她在桌上隨便拿來一盒,擦了一根,貼在父親懷裏,替他點了煙,靠著他道:“爸爸,你答應吧。我又沒兄弟姊妹,家產反正是我的,你讓我為國家做點事吧。”何廉道:“就是把家產給你,也不能讓你糟蹋。數目太大了,我不能……”何麗娜跳著腳道:“怎麽是糟蹋?沈國英只有八萬元家私,他就拿出六萬來,而且自己還去當義勇軍啦。你自說的,有一百二十萬,就是用去八十萬,還有四十萬啦,你這輩子幹什麽不夠?這樣說,你的錢,不肯正大光明的用去,一定是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得!我算白留學幾年了,不要你的錢,我自己去找個了斷。”說畢,向何廉臥室裏一跑,把房門立刻關上。

何太太一見發了急,對何廉道:“你抽屜裏那支手槍……”何廉道:“沒收起……”她便立刻捶門道:“麗娜,你出來,別開抽屜亂翻東西。”只聽到屋子裏拉著抽屜亂響,何麗娜叫道:“家樹,我無面目見你,別了。”何太太哭著嚷了起來道:“孩子,有話好商量呀,別……別……別那麽著。我只有你一個呀!你們來人呀,快救命!”何廉也只捶門叫道:“別胡鬧!”早有兩個健仆,由窗戶裏打進屋子去,在何麗娜手上,將手槍奪下,開了房門,放老爺太太進去。何麗娜伏在沙發上,藏了臉,一句不言語。何廉站在她面前道:“你這孩子,太性急,你也等我考量考量。”何麗娜道:“別考量,留著錢,預備做亡國奴的時候納人頭稅吧。”她說畢,又哭著鬧著。何廉一想:便捐出八十萬,還有四五十萬呢。這樣做法,不管對國家怎樣,自己很有面子,可以博得國人同情。既有國人同情,在政治上,當然可以取得地位。……想了許久,只得委委屈屈,答應了姑娘。何麗娜噗嗤一笑,才去睡覺。

這個消息,當然是家樹所樂意聽的,次日早上,何麗娜就坐了車到陶家來報告。未下汽車,劉福就迎著說:“表少爺穿了長袍馬褂,胳臂上圍著黑紗,天亮就出去了。”何麗娜聽說,連忙又把汽車開向劉將軍家來。路上碰到八個人擡一具棺材,後面一輛人力車,拉著沈大娘,一個穿破衣的男子背了一籃子紙錢,跟了車子,再後面,便是家樹,低了頭走著。何麗娜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的道:“就是這一遭了,由他去吧!”於是再回來,在陶家候著,直到下午一兩點鐘家樹才回來,進門便到書房裏去躺下了。何麗娜進去,先安慰他一頓,然後再把父親捐款的事告訴他。家樹突然的握住她的手坐起來道:“你這樣成就我,我怎樣報答你呢?”何麗娜笑道:“我們談什麽報答。假使你當年不嫌我是千金小姐,我如今還沉醉在歌舞酒食的場合,哪裏知道真正做人的道理!其實還是你成就了我呢。”家樹今天本來是傷心之極,聽了何麗娜的報告,又興奮起來。當日晚上,見了何廉,商議了設立化學軍用品制造廠的辦法,結果很是圓滿。

這消息在報上一宣布,社會上同情樊、何兩個熱心,來幫忙的不少,有錢又有人,半個月工夫,醫院和制造廠,先後在北平成立起來。

再說秀姑去後,先有兩個無線電拍到北平,說是關壽峰只受小傷,沒關系,子彈運到,和敵軍打了兩仗,而且劫了一次軍車,都得有勝利,朋友都很歡喜,半個月後音信卻是渺然。這北平總醫院,不住的有戰傷的義勇軍來療養,樊、何兩人,逢人便打聽關、沈的消息。有一天,來了十幾個傷兵,正是關壽峰部下的。何麗娜找了一個輕傷的連長,細細盤問一遍。他說:“我們這支軍隊,共有一千多人,總指揮是關壽峰,副指揮是關秀姑,後來沈國英去了,我們又舉他做司令。我們因為補充了子彈,在山海關外,狠打了幾次有力的仗,殺得敵人膽寒。我們的總部在李家堡,是九門口外的一個險地。九門口裏,就是正規軍的防地。前十天晚上,我們得了急報,敵人有騎兵五六百,步兵三千,在深夜裏,要經過李家堡,暗襲九門口。沈司令說:‘我們和敵人相差過多,子彈又不夠,不如避實擊虛,讓他們過去,在後面兜抄。’關指揮說:‘不行,九門口,只有華軍一團人,深夜不曾防備,一定被敵人暗襲了去。敵人占了九門口,山海關不攻自得,我們一千多人,反攻何用?山海關一失,華北搖動,這一著關系非淺。我們只有擋住了要道,不讓敵人過去。此地到九門口,只十幾裏路,一開火,守軍就可以準備起來。我們抵抗得越久,九門口是準備得越充足。兄弟,就是今晚,我們為國犧牲吧。’沈司令想了一想,這話也是,立刻我們就準備抵抗。敵人初來,也不曾防備我們怎樣抵抗,到了莊外,我們猛然迎擊,他們抵抗不住,先退下去。但是他們的人多,將莊子團團圍住,大炮機槍,對了莊裏狂射。我們各守了圍墻,等敵人到了火力夠得上的地方,才放出槍去。敵人只管猛烈進攻,我們死力守著不動。戰了有兩小時,敵人幾次沖鋒,沖到莊門口來,最後一次,我們的子彈,快要完了,我們關總指揮叫著說:‘大家拼吧,再支持兩點鐘就天亮了,我們殺出去。’他一手拿了大砍刀,一手拿了手槍,帶了五百多名弟兄沖出莊去。我就緊緊跟在總指揮後面,親眼看到他手起刀落,砍倒七八十個敵人。我們這樣肉搏一陣,敵人已經有些支持不住;我們的副指揮關姑娘,又帶了二三百弟兄來接應,敵人就退下去了。我們也不敢追,又退回莊去守著。但是這一陣惡戰,死了四五百人,連著先死的,一千多人,已經死亡三分之二。看看天色快亮,九門口遙遙的發出幾響空炮。我們總指揮坐在矮墻下一塊石頭上,喘著氣哈哈笑道:‘好了,好了!守口軍隊,已經有準備了。’這時,我看他身上的衣服,撕得稀爛,胡子上,手上,臉上,都是血跡,他兩手按了膝蓋,喘著氣道:‘值!今天報答國家了。’他說後,身子靠了墻,就過去了。我們沈司令、副指揮因敵人還不肯退,就對著總指揮說:‘憑了你老人家英靈不遠,我們有一口氣,也不讓敵人進我的莊子。’說完,沈司令帶了殘余弟兄三四百人,等敵人逼近,又殺出去沖鋒肉搏。這次我們人更少,哪裏沖得動,戰到天亮,全軍覆沒了。沈司令、李團長都沒回來。不過天色一亮,敵人就不敢再攻九門口,自己退走了。關姑娘數數村子裏的活人,只剩二百多,戰得真是悲壯,不但九門口沒事,李家堡也守住了。可是敵人上了這次當,這日下午,就派了四架飛機來轟炸李家堡。我們副指揮戰了一晚,又去收殮沈司令和總指揮,人太累了,就睡了一場午覺。不料就是這時候,這飛機來到,臨時驚醒躲避,已經來不及,就殉難了。”何麗娜只聽到這裏,已經不能再向下問他們怎樣逃進關的,兩眼淚汪汪,慟哭起來。——這日晚上,何麗娜向家樹提起這事,家樹也是禁不住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