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赴宴者

時間就那樣一天天過去,辛霓從高中升入大學,從大一念到大二,她也隨之按部就班地從十八歲長到二十一歲。如果不是這些外在的變化,她無法知道時間其實是在流逝的。

三年來,她把青春都用在好好念書上,埋頭紙堆,爬蟲似的在固定的軌跡上爬來爬去,連擡起頭看看人生的欲望都沒有。越活越疏離,越活越沒有味道,一個女人最美好的花樣年華,她過出遲暮之感。

所幸念書這件事很公平,付出總有回報。畢業後,她以所有科目全A的成績得到倫敦政經學院(LSE)的錄取,修習經濟。她很喜歡LSE的氛圍,並非因為能被諾獎得主教,也並非因為去和外校聯誼時能產生一種制霸倫敦的優越感——這是作為師姐的青蕙,最喜歡LSE的地方。辛霓的滿足點很奇怪,在LSE,她發現30%的人必須要靠咖啡和減壓藥活著,80%的人的生活軌跡比她還簡單乏味:不是在做probem set就是聽lecture record,忙完這一陣接著忙下一陣。

這讓她覺得世間並非只有她是病態、盲目、乏味的,她只需要在學術上做出成就,她再怎麽病態地活著都能得到主流價值觀的認可。

雖然與青蕙同在一所學院,同修一個專業,但辛霓能見她的機會比能見高衍的機會還少。高衍在劍橋修習哲學,每周末,他都會驅車從九十公裏外的劍橋鎮趕來和青蕙見面。他們的約會十有八九都在各大專題講座中度過,講座結束的時候,也就是高衍從青蕙肩頭醒來的時候。偶爾碰到青蕙和同學討論金融模型無法抽身之時,高衍就會打電話約辛霓去喝一杯。

辛霓的朋友很少,能敞開心扉去聊的只有高衍。他們無所不聊,維特根斯坦、《至上的美德》、加拿大龐龍的歌、川端康成以及LSE學校餐廳裏為什麽會賣那種一圈一圈的像屎一樣的咖喱料理。某天,他們意識到彼此更像是情侶時,便避嫌地中斷了交往,但幾個月後,他們又情不自禁地一起滿世界跑。

大二上半年,高衍開始張羅給辛霓找男朋友,他問辛霓想找個什麽樣的男孩,正在吃雪糕的辛霓愣了一會兒說:“不能太英俊,五官不可以太深,不能太高,當然也不能太矮,最好皮膚白一些,健談開朗,溫文爾雅,家世清白……”

高衍真的從劍橋撈出這樣一個華人男孩。男孩對辛霓一見鐘情,向她展開了詩意浪漫的追求。辛霓同他交往了半年,他們一起逛LSE對面的小店,一起去大英博物館,一起聽音樂會,一起找到了家能做椰子竹絲雞湯的餐廳。

他們分手的原因是有天逛考文特花園時,那個男孩問辛霓他是否可以牽她的手。辛霓猶豫很久,將手遞給了他。那個男孩欣喜若狂地牽著她走了十分鐘,他的手因為過於緊張出了很多汗,又濕又熱,讓辛霓非常不舒服。她找了挑首飾的理由,抽回手。那天結束後,她打電話給那個男孩:“高樹森,對不起,我想我們並不適合對方。”

“我叫郭樹森……郭,不是高……”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Anyway,他們分了手。辛霓打電話給高衍時,擇偶標準上加了一條“手要幹燥一點”。

大二那年暑假,辛霓回了鏡海,一起踏上歸程的,還有青蕙。

回鏡海的起因是李管家的一通電話,他告訴辛霓:三爺最近的體檢報告不是很理想,加之年近花甲,身邊無兒女承歡,近日常有白頭之悲,晚景淒涼之感。

李管家的話讓辛霓神傷,她很快做出回鏡海的決定。她畢竟長大了,逐漸懂得了原宥。

飛機上的十五小時,辛霓一直睡得不實,忽夢忽醒間,漫長的航程就結束了。去接她們的是趙彥章。車駛出機場高速後,辛霓心裏恍恍惚惚的,透過車窗,她看見一個熟悉又陌生的鏡海,她一向對這座城市沒有歸屬感,可切實行走在這片土地上,她又有一種歸來感。

大屋門口,辛霓再見到辛慶雄,一下子看出了他的老態。她不肯相信,定睛一看,父親是真的老了。她心酸極了,疾步上前擁住了他。

“阿霓,你長高了。”辛慶雄的精神很飽滿,“爸爸很為你斐然的學業驕傲。”

青蕙最後才從車中下來,她慢慢地拾階而上,站在離他們父女一米開外的地方,彎下腰行禮:“三爺好。”

辛慶雄沒有看她,也並不回應,攜著辛霓往大屋裏走去。

那個暑假,辛慶雄推掉一切外務,成日帶著辛霓交際、訪友、巡視,一點點將辛氏的商業版圖展開給她看。辛霓很清楚父親的第一桶金是怎麽來的,她沒想到的是,那以後的數十年裏,他竟能以獨到的眼光把握不同年代的機遇,把名侖集團多元化發展為一個集電子元件、房地產、酒店業、博彩業於一體的跨國企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