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江曉媛:“還少一張身份證。”

幾個鄉非青年把跟在後面的小男孩往她面前一推:“沒帶,讓他報個號算了。”

江曉媛掀了掀眼皮,見那小崽子身材瘦小,肩膀只有兩個巴掌寬,下巴比姑娘還光滑,明顯就是個沒發育的未成年。

江曉媛伸手把旁邊“未成年人禁止入內”的牌子拉過來,沾了一手灰。

熊孩子還給她嬉皮笑臉:“姐姐,你別看我長得嫩,其實家裏娃都打醬油了呢。”

江曉媛沒精打采地冷笑一聲:“我看你會不會打醬油都兩說——還沒上初中呢吧?不好好讀書,到這裏鬼混,長大了看你幹什麽去。”

她以自己為前車之鑒,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料那熊孩子飛快地接了一句:“當網管啊!”

江曉媛:“……”

這真是無法反駁的會心一擊。

老板從樓上下來瞥見,沖江曉媛揮揮手,示意她收錢閉嘴,少管閑事。

這家網吧經營得非常不正規,裏面要多烏煙瘴氣有多烏煙瘴氣,老板只管賺錢和玩電腦,什麽牛鬼蛇神都往裏放。

老板溜達到收款台,把抽屜裏的錢拿出來,看了江曉媛一眼,當著她的面,仔細核對了一遍賬目,見她果然沒有偷奸耍滑,挺滿意,痛快地抽出一百五十塊錢,支付了她這一個禮拜的工資。

老板叼著煙,哼哼唧唧地說:“你什麽要是不想來了,提前跟我說一聲,我把你身份證給你。”

江曉媛收好錢,不客氣地對他攤開手:“現在就還給我。”

這真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個禮拜。

曾經,江曉媛以為她爸把她送到一個人人說鳥語的鬼地方,去跟洋鬼子學燒陶罐是她的人生低谷,認為每天要去辦公室報道打卡是對她個人自由的極大侵害,覺得馮瑞雪撬她墻敲的背叛是她做人最大的失敗。

後來,她覺得可怕的車禍,可怕的燈塔,可怕的章大姐家才是這個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

直到她在這家黑網吧住了一周。

搶包賊介紹的工作就是不靠譜。

老板所謂的“包住”,就是在廁所旁邊的儲物小黑屋裏給了她一張簡易的床鋪,同居室友是幾台歪脖子壞電腦,四仰八叉的顯示器們每天都用黑洞洞的四方大臉凝視著她的起居。

小黑屋的墻簡直是泡沫做的,不隔音,她值班的時候灌一耳朵“殺殺殺”,然後還要在“殺殺殺”中入睡,一天二十四小時浸泡在硝煙彌漫中,對和平的渴望簡直上升到了人生理想的高度。

想做點個人清潔,江曉媛只能懇求老板讓她去二樓的洗澡間。

洗澡間的門鎖是壞的,她每次進去都要找根繩,小心翼翼地把門拴好,並洗一個十分驚心動魄的戰鬥澡——假如她耗時超過十分鐘,憤怒的老板就會直接關水閘。

換洗衣服是她從隔壁三無小超市裏扒拉出來的,買的時候根本沒敢睜眼看,反正這一身從裏到外的衣服,包括一套牙具與一條毛巾,總共要價二十三。江曉媛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人砍了價,她把章甜在醫院裏試圖砍價的那一套說辭照抄過來,並成功地讓老板免了她三塊錢零頭。

這樣水深火熱的日子裏,江曉媛平均每分鐘三次想辭職,最後奇跡般地全都忍下來了——因為她把自己所有不能忍的事情按照程度深淺排了個序,“欠錢不還”戰勝了所有競爭者榮獲第一,江曉媛為了實現她一周之內還錢的承諾,必須要拿到這一百五的工資。

離開網吧,江曉媛站在路邊,貪婪地吸了幾口汽車尾氣,感覺自己算是活過來了,她給祁連打了個電話,要了個地址,弄清大體位置後,本想坐公交車前往,後來心裏一算計,感覺為這三五公裏花兩塊錢不值得,於是環保綠色無汙染地走了過去。

前後不過七八天,江曉媛的金錢觀念已經從“以千為最小單位”變成了“角下面還有分,能省一分是一分”。

祁連家住在一個老舊小區裏,一室一廳,不知他是買的還是租的。

江曉媛本來懷疑他是個職業流氓,到了她債主家裏一看,才發現滿不是那麽回事——祁連家沒有電視,客廳幹幹凈凈地放著幾個布藝小沙發,周圍是幾個頂到房頂的大書架,沒有江曉媛想象中的刀槍劍戟斧鉞鉤叉,充滿了文藝……甚至學究的氣息。

墻角有個小小的工作台,豎著台燈、筆筒、一打淩亂的稿紙,還有一台舊電腦。

江曉媛十分驚訝,心想:“也許是我那天太緊張了,人家真是個文化工作者呢。”

這念頭剛一閃過,就見祁連往她對面一坐,隨手松了松領口,將袖子一挽,露出小臂上支楞八叉兇獸刺青,他的眼鏡丟在了電腦旁邊,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皮像是刀刻的,眼尾鋒利狹長,看起來十分冷漠,他額前的頭發垂到了鼻梁上,整個人斜靠在沙發上,漫不經心地點起了一根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