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一個人能走多遠的路呢?

倘若將這個問題拖到大街上,大概會收獲一籮筐“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的答案——什麽“目光有多遠,路就有多遠”,“心有多遠,人就能走多遠”等等,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其實不是的。

江曉媛渾渾噩噩地坐在車上的時候,她想:“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上政治課,課本上為了闡述“自由是相對而非絕對”的概念,舉了個風箏要有線才能自由高飛的例子,這些東西當年被老師在耳邊車軲轆似的念來念去,讓人十分不以為然,其實是有其道理的。

沒有河就沒有岸。

那麽如果沒有歸途,人走得再遠,又要靠什麽來度量呢?

某個自己早已經不記得的起點嗎?

江曉媛心裏其實清楚地知道,她的親奶奶早在她出生前就沒了,被送進醫院的這個老人甚至去年才剛剛和她見過面,可是那老太太卻好像一個坐標,標志著她在這個時空中的家,以及延伸到另一個時空的脆弱根系。

過世的奶奶是她眼裏最貼近過去時空的人,好像在這裏等待了她很久,替那些已經無緣相見的、曾經疏遠的親人們來照顧她、聽她每周一次事無巨細的廢話,等她在漂泊一整年後,有一個理所當然的家可以回,不至於淒涼。

那個喜歡寫日記的孤僻狀元仿佛已經和江曉媛融為一體了,時間長了,好像鄉村裏相依為命的日子才是真的,另一個時空中的紙醉金迷只是她一場荒唐的大夢。

江曉媛也不知道自己哭沒哭,她甚至沒留神開車的祁連時而瞟向她的目光,只是雙眼毫無焦距地望向車窗外。

就在這時,車窗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屏幕——只有她一個人能看見的屏幕。

一夥人在拍照,有她,有父母,有祖父母,外祖父母……沒有誰不健康,嫌她太高,全家人讓她像小寵物一樣蹲在最前排,她看起來很不樂意,被她爸一手卡住腦袋按了下去,只好抱著奶奶的大腿耍賴……

快門“刷”一閃,江曉媛顯得有些木然的眼睛也飛快地眨了一下。

原來燈塔裏的病毒蟄伏至今,只是為了選一個更好的時機。

祁連擔驚受怕地開了一路飛車,絲毫也不知道江曉媛在他旁邊沉默寡言地看了一路堪比“我愛我家”的家庭小劇場。

她總是羨慕祁連的好人緣,卻從來不知道該怎麽能學一點。

所有人都會背叛她,女朋友會暗地裏捅她一刀,男朋友一天到晚只會巴結她。

“為什麽你一定要那麽多的優越感才能活下去?”

因為感覺自己實在是沒什麽可愛的,所以只有死守著她的優越感,然後分道揚鑣的時候才能瀟灑去來。

這麽多年來,她一直都是這樣的。

活物都是不可控的,不要說人,連養的貓和狗都會被別人一根香腸拐走,江曉媛以前覺得,或許物質是可以依賴的。

可是一朝天翻地覆,連冰冷又市儈的物質都拋棄了她。

江曉媛忽然意識到了,為什麽奶奶這樣重要呢?

因為這個世界上,好像只有家人才是勉強能讓她放心的,她是獨生女,而他們出於無可替代的血緣關系,雖然也不見得特別待見她,但總不至於拋棄她或是故意害她。

如果奶奶沒了,那麽就是世界對她釜底抽了薪。

等祁連的車在醫院外面完全停下來,江曉媛才勉強回過神來,她遊魂似的推開車門,視網膜上仿佛還存留著時空亂流,無意識地要下車往前走。

就在這時,車裏忽然伸出一雙手,攥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回到車裏。

祁連的手勁很對得起他手腕上的紋身,他的掌心滾燙,手指尖卻是涼的,好像有一團心事郁結在那裏,通不過微循環。

祁連一把把江曉媛拉到了懷裏,她身上梔子花的味道撲鼻而來,花的香氣甜得沁人心脾,祁連還是第一次從中聞到了一點苦味。

江曉媛並沒有哭,也沒有顫抖,沒有掙紮,也沒有表示,只是靜靜地讓他小心翼翼地虛攬著,借著他的手,緩緩地得到了一點人的溫度,然後從僵死中略微回過神來。

只有一瞬間,她試圖伸手攥住他的襯衫,臉上露出了一個像是要掉眼淚的表情,然而很快忍回去了,江曉媛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趁機占我便宜?要收錢的。”

然後徑直推開他,往醫院裏走去。

祁連不知道她的眼睛裏看見了什麽,江曉媛一個字也沒有透露。

她看似淡定地跟著他走進醫院找人,而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醫院那光可鑒物的大堂上播放的是無止無休雜亂的畫面。

她看見自己的頭發開始變得枯黃,臉上開始添了皺紋,原本飽滿的五官一點一點萎縮,但身上本來廉價的衣服也慢慢變回了很久以前的消費水準,她看上去年長而成功,面容冷漠,漸深的法令紋看起來把她本來的兩分刻薄填到了七八分,面容有說不出的可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