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有風有光

她和他十指相扣,只覺得是沖破了一道樊籠,忽然間天大地大,有光有風。

(一)

張嘉田空著兩只手,讓馬永坤找了根扁擔,在後頭挑著大包小裹跟隨自己,前去看望了林燕儂。

大包小裹裏全是年貨,因為張嘉田今年打算看完這一次就不再來——孤男寡女的,他沒事總過來幹什麽?何況那可不是一般的寡女,他但凡能想出一招良策,早把寡女恭送出境了。依他的意見,這位林女士去哪兒都行,愛去哪兒去哪兒,反正別和自己有關系就好。

馬永坤的家,是三間小房帶了個小院。張嘉田記得他這房子比自己京城中的老宅還要破上三五倍,哪知道這回一進門,就見院子裏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房門窗框也都重新漆過了,嵌著亮晶晶的窗玻璃。房內的人透過玻璃窗看清了院中情形,立刻推門迎了出來:“張師長!歡迎歡迎!”

張嘉田不見林燕儂時,心裏嫌她是個麻煩,一點好感也沒有;如今見了她鮮艷明媚的面孔,又聽她甜蜜蜜地呼喚著自己,一顆心便有了軟化的趨勢,心想她逃離雷府也是情有可原,並不是為了偷人養漢而私奔,自己拿她當個壞人看待,也是不應該。

“三姨太太。”他對著她點了個頭,“要過年了,過來瞧瞧你。”

林燕儂立刻一蹙眉頭,噘起了通紅的小嘴:“你可別那麽叫我,我就是為了不做那個三姨太太,才拼死拼活跑出來的。”說完這話她高高地挑起了棉門簾子,“快請往裏進,這兒離京城也不算遠,怎麽冷得這麽早?”

張嘉田邁步進了屋子,就見屋內雖然沒有重新裱糊,可是添了幾樣新家具,舊家具也都擦得一塵不染,桌子上還蒙了一塊花布充當桌布,瞧著很有一點現代文明的氣象。

“大概京城也是一樣地冷。”他有口無心地應付,“今年冬天就是這個天氣。”

林燕儂拉開椅子請他坐下,又親自給他倒熱茶抓瓜子:“張師長,恭喜啊,聽說你打了好幾個大勝仗?”

張嘉田含笑點頭,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小口。

林燕儂在他對面也坐下了:“我雖是個婦道人家,可外面的事情,我多少也知道一點點。你這幾仗所打敗的敵人,都是他的眼中釘。這一回他知道了,一定要大大地獎賞你了吧?”

張嘉田聽她提起了“他”,當即正了正臉色,表示自己沒有興趣和她在背後嚼雷督理的舌頭:“這是我的分內之事,幹得好也是理所當然。”

林燕儂歪著腦袋看他,眼睛笑得眯眯的。先前她看張嘉田只是個英俊小夥子,隔了幾個月再瞧,她發現張嘉田長大了,有風采和派頭了,就連打官腔說大話的樣子,也很招人看。

張嘉田被她看得不大自然,於是沒話找話地問道:“你在這兒住得還習慣嗎?”

“唉,習慣不習慣的,不都是一樣的嗎?外頭已經沒了我的容身之地,我是無路可走的了。”

“你沒想過去南邊?南京、上海、蘇杭二州,不都是好地方嗎?”

林燕儂笑出一口雪白的牙齒:“你陪我呀?”

“我是在跟你講正經的,你不要開玩笑。雷督理總不會把眼線派到江南去,你到了那裏,絕對是可以自由的!”

林燕儂搖了搖頭:“我不去,我不敢去。”

“為什麽?你要是沒錢,我送你盤纏。”

“我有錢呀!”她用細嫩的嗓音說話,“我並不是赤手空拳跑出來的,我帶著我全部的體己呢。這些錢就是我的命根子了,我下半生怕是都要指望著它來過活。所以被這些錢累著,我哪兒也不敢去。你想,我這樣一個小女子,帶著錢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萬一我的錢被壞人搶了去,我怎麽辦?我這豈不是自己把自己送到虎口裏去了?”

“那你的娘家呢?你自己的爹娘,總不能不管你吧?”

林燕儂苦笑了一下:“張師長,你知不知道我家裏是做什麽的?”

“不知道。你家裏不就是平常人家嗎?”

“你是聽春好說的吧?我對春好是這樣講的,連雷一鳴也都是這樣認為的,以為我就是個小戶人家裏的姑娘,家裏在北京維持不下去了,急著用錢回南方老家去,才把我嫁了出去做妾。其實這裏頭有謊話的,我家裏……並不是很清白的人家。”

說到這裏,林燕儂微微地紅了臉,但還是把話說了下去。張嘉田靜靜聽著,這才知曉了她的出身。原來林燕儂的娘家,原本就是靠著女兒吃飯的人家。起初是林燕儂的姐姐被爹娘賣入了胡同小班裏,林燕儂便在她姐姐的房裏做小大姐,幹些端茶遞水的零活。煙花巷中的女子,青春至多不過三年,她那姐姐漸漸失了價值,她則是已然出落成人。可還未等林家爹娘和老鴇談妥賣身的條件,忽然有人傳話過來,說是雷督理想要討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做三姨太太。林家爹娘想起林燕儂年紀模樣都正好,又幸好還是個黃花大姑娘,便想方設法地將她介紹出去,果然如願以償,從這二女兒身上賺得了兩萬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