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天新地(第2/10頁)

說完這話,他舀起一勺稀粥送進嘴裏,隨即微微一笑:“這回如你的意了吧?”

林子楓擡頭和他對視了一瞬,然後把頭又低了下去,對著地面答道:“多謝大帥的信任。”

雷一鳴不再說話了,開始慢條斯理地吃這第二碗粥。吃到一半,他忽然又道:“你現在就到她那裏去,該辦的交接,都盡早辦好。雷家的錢,不許她再管,但她名下有一座金礦,是我送給她的,可以讓她留著。”

林子楓答應了一聲,見他沒了別的吩咐,便告辭離去。餐廳內一時寂靜下來,白雪峰見雷一鳴拿起餐巾又要擦嘴,而面前碗裏還剩著大半碗粥,便在一旁俯身下來,輕聲問道:“大帥就只吃這麽一點兒?”

雷一鳴單手握著餐巾,向後仰靠在了椅子裏,答非所問:“子楓現在倒是變得厚道了些,我本想他今天聽了我的話,還不得冷嘲熱諷我幾句?”

白雪峰笑道:“他又不傻,大帥這樣誠心誠意地待他好,他再怎麽刻薄,也不能拿話堵您啊!”

雷一鳴向著白雪峰的方向側了臉:“他知道我對他好嗎?”

“那自然是知道的。”

雷一鳴轉向了前方,用餐巾堵住嘴,咳嗽了一聲:“知道就好。”

白雪峰依然保持著俯身的姿勢,從他這個角度望過去,能看出雷一鳴的面頰是明顯瘦削了,筋骨的線條從脖子延伸入了襯衫領口,兩道鎖骨都支了起來。他有心勸他在這桌上挑愛吃的東西再吃幾口,可話到嘴邊,怕他嫌煩,猶豫著又沒有說。普天之下——白雪峰想——自己也許是最真心實意關懷他的人了,因為他若是有了個三長兩短,自己可給誰當副官長去呢?

緊接著,他直起了腰,心裏又想:“老林這回算是美了。”

這時門外走來了一名小副官,停在門口喊了一聲“報告”,隨即向內進入一步,又打了個立正:“報告大帥,蘇秉君連長來了。”

雷一鳴當即答道:“讓他進來。”

雷一鳴這些天選拔精銳人馬,除了自己的衛隊之外,又組建了一支警衛團,團內有個特務連,連長名叫蘇秉君,今年不過二十多歲。大踏步地走進餐廳,這位蘇連長站在餐廳中央,昂首挺胸地先行了個軍禮,然後才開了口:“大帥,卑職昨夜得到了張嘉田的消息。”

雷一鳴坐著沒動:“說。”

蘇秉君答道:“有人昨天在天津看見了他,他身邊帶了兩個人,正在法租界一帶活動。”

雷一鳴回頭看了白雪峰一眼,隨即轉向前方嘀咕道:“莫桂臣那個渾蛋,張嘉田都跑到天津衛去了,他還沿著火車道發通緝令呢!”

白雪峰連忙問道:“那要不要告訴莫師長一聲,讓他停手?”

“不必,讓他幹,累死他!”

白雪峰忍著笑容低了頭,同時聽到雷一鳴又發了話:“他既是在天津,那你就趕緊帶人到天津去,管它法界英界,照殺不誤!真鬧出亂子了,我去和那幫洋毛子辦交涉!”

蘇秉君領命而去,不出半天的工夫,他已經帶著他的手下,踏上了天津衛的土地。

可惜他們來晚了一步,因為張嘉田已經結束了這兩天的活動,返回了他在法租界的保險箱裏。他的保險箱,便是殷鳳鳴的公館。

張嘉田已經在殷公館住了小半個月,這小半個月的養息讓他慢慢恢復了人樣。對他而言,骨頭沒折眼睛沒瞎,就不算是重傷。一頓亂棒暴打,還不至於就打廢了他。

周身的皮肉傷已經收了口,青腫斑斕的面孔也有了人色,他把自己那一腦袋參差不齊的雜毛齊根剃了,剃得頭皮發青,加之瘦得顴骨高聳、面頰凹陷,他忽然有了幾分兇相,乍一看上去,竟有些嚇人。幸而殷鳳鳴是個見多識廣的老江湖,並不怕他,閑來無事了,還敢和他對坐在二樓的露台上,伴著夕陽喝幾碗苦茶。

殷鳳鳴平日和張嘉田並不是朝夕相處,兩人談是談得來的,但也算不得有多麽深厚的情誼。可殷鳳鳴總覺得他和別的朋友不同——他眼看著這青年從個糊裏糊塗的半吊子小師長,一步步走上了軍務幫辦的高位,又眼看著他一失足成千古恨,為了個嫁了人的娘們兒,從一省幫辦淪為亡命江湖的通緝犯。此刻看著木桌對面的張嘉田,他就覺得這人變了,不只是模樣變了,性情也變了。

慢慢喝光了一壺茶,他思索著說道:“老弟,我看你還是聽我一句勸,到關外避個一年半載吧。錢的方面你放心,我來負責。大連,奉天,哈爾濱,你隨便挑個地方住一陣子玩一陣子,等風頭過了再回來,不是更妥當嗎?”

張嘉田扭過頭,目光越過街道對面那一排小洋樓的屋脊,直對了天那邊的斜陽。晚霞的光芒刺得他微微眯了眼,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在那苦味中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