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司府宅(第2/46頁)

但是朱明月始終記得無數個雷電交加的夜晚,是這個納西族婦女在滂沱的大雨中搭起帳篷;翻山越嶺時,多少處險峻的山崖峭壁,也是她始終走在最前面探路。在她險些滾落山澗的一刻,是她牢牢抓住了她的手;更是她省下最後兩張幹餅,在她冷熱交迫的病中給她用荷葉捧來清水……

一個多月的朝夕相處,甘苦與共,阿曲阿伊對她的陪伴照料,跟著她奔走風塵,夜行露宿,吃盡了苦頭,卻毫無怨言,早已抵消她之前並不單純的動機,更讓朱明月心存感激。

阿曲阿伊的眼底浮出水霧,下一刻,狠狠抹了抹眼睛,“帕吉美,我帶你進去見軍師。”

朱明月望著屋苑竹柵欄兩旁的彝族侍衛,輕聲道:“還是我自己去吧,想必蕭軍師已經等候我多時了。”

若是猜得沒錯,蕭顏已在臨滄住了半月有余。半個多月的時間裏,為了把危險降到最低,必須與世隔絕,不跟外界有絲毫聯系,故而他應該並不知道,她已經一路過關斬將到此。然而他又僅憑揣測,就預知了她會到來。

“沈小姐比蕭某預期的時間要早到得多。”

蕭顏擁著被衾,半躺在軟槢上,腿上還蓋著一件厚厚的毛氈毯。

在他榻前的火爐裏,烤著炭火。

六月初的時令依稀有暑熱的氣息,縱然是雪山山腳,陽光滿滿的屋苑裏也沒有半分涼意。然而一踏進半敞的屋內,撲面而來的卻是襲人的滾滾熱浪。

“沒想到小女想要進入元江府,最大的阻力不是元江那氏,而是王爺設下的重重關卡。這最後的一關,居然還是蕭軍師。”

蕭顏讓阿曲阿伊跟著她離開東川,絕不是為了讓她進元江府。而他在這裏等她,卻是為了阻攔她無疑。

榻上那瘦弱得過分蒼白的男子,陰柔至極,凋零至美,依舊像是閬苑仙台裏的一株冰雕蓮花。離得近了,聞到的也還是那股淡淡的藥石冷香。

蕭顏捂唇咳嗽了兩聲,款款地說道:“沈小姐到底是一顆七竅玲瓏心,冰雪聰明。蕭某住在永德縣的這段時間裏一直在想,如果沈小姐真的來了,蕭某究竟要說些什麽,才能讓小姐改變初衷。”

“軍師想到了嗎?”

“沒有。”

男子微笑著直言不諱,讓她也淡淡一笑:“那麽在蕭軍師規勸小女之前,不妨先替小女解惑。蕭軍師為何要待在臨滄?”

沐晟曾跟她說過,針對元江府的剿襲行動,蕭顏是第二道殺手鐧,多年來負責交好和攛掇各地的土府,以防將來在開戰時,沐家軍要在多個戰場對付不同的土司家族。而蕭顏在領兵圍剿了勐佑的一夥匪寇之後,一直在各府城的土府裏面做客,如今又逗留在離元江府不遠的臨滄,絕對不是專程為了攔截她。

蕭顏輕聲道:“臨滄是元江府的門戶,卻也是紅河彝族的一個分支。蕭某是為了納樓茶甸土司、普氏而來。”

普氏?

早在唐宋之際的後晉天福元年,通海節度使段思平借助東爨三十七部兵力,建立大理國時,納樓部就是三十七部之一。洪武十五年,明軍平定雲南,納樓茶甸土官普少繳歷代印符歸順,朝廷授其為納樓茶甸世襲長官,境域遼闊,實力雄厚。

納樓普氏曾經是臨安府九土司之首。在元江那氏壯大之前,納樓還曾地跨瀾滄江、紅河兩岸,聲威顯赫,不可一世。臨滄州城也有一半是納樓的勢力管轄。後來普氏家族內部嫡派幾大子孫爭權,內耗嚴重,使得納樓分崩離析,再不復昔日之聲威,普氏更是從瀾滄江東岸一直退到了景谷,後來盤踞在紅河的黃草壩,固守莊嚴偉華的回新村。

朱明月不禁道:“如是為了納樓,蕭軍師怎麽不去紅河,反而跑到了瀾滄?”

“因為在納樓的前任土司普少之後,除了那個嗣位的普琪東,其中落敗的嫡系子孫之一——普紹堂就在永德縣。”

朱明月不是雲南當地人,並不十分了解各大土司家族內部的事,聽蕭顏這麽一說,更有些許訝異:“難道蕭軍師是想要助一個落敗的棄子,重新奪回土司之位?”

以利相誘,和參與人家的內部家事,可是兩碼事。

蕭顏手裏握著暖爐,面上一抹飄渺的淡笑:“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假若納樓能夠改旗易幟,轉而與黔寧王府站在一處;或者說,在沐家軍與元江交戰之時,納樓茶甸普氏土司府陷入內戰,自顧不暇……無論是哪一種,對如今的形勢來說都是極好的。”

男子如蓮般出塵脫俗的面容,在那清透笑容的掩映下,恍有絲絲乍暖還寒的冷意,讓人驀地感到心口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