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算來一夢浮生

丹離處在暴風雨中心,倒沒有被突兀而來的唾沫星子淹死。

她仍是氣定神閑,眨著黑亮的眼,看向眾人。

眨了眨。

困惑的眨了眨。

“各位母妃姐姐妹妹姨娘姑姑……”

丹離一口氣喊完都不帶停頓的,倒是很有禮貌。

“你們怎麽這麽暴躁啊?”

她繼續困惑地眨動著眼,“是不是餓了沒吃東西,所以才暴躁成這樣?”

全場默然。

並非是因她說得對,而是所有人已然氣得眼前發黑,無話可說。

但,有時候,荒謬往往是最接近真相的。

奉先殿中眾人,又冷又餓已然一日一夜。

今日清晨雖有饅頭送入,但長公主一派決然,不食賊酋之物,眾人為全堅貞氣節,自然也不願入口。

當人又冷又餓時,卻得知群體中有人好吃好喝飽食穿暖,而此人居然是以下賤苟且換來這等待遇,怎不讓人心頭火起?

所以說,饑寒交迫是暴躁之源啊……

“哈……說得真好!”

一陣大笑聲打斷了這滿殿死僵,正門一開,頓時便有明燭燦爛照入,當前一人,赫然竟是眾人口中的“偽帝”“賊寇”,昭元帝秦聿。

秦聿仍是一身簡單黑袍,暗羈的金線在他領口系起——顯然,他剛從寒冷的宮外回來。

他身後跟隨著的是萬年親切微笑的薛汶,丹離覺得他這般稱職的為這位皇帝打理,倒是更象太監大總管。

還好她尚能管住自己的嘴,沒把這句真心話給說出來——畢竟,漂亮衣服豐富食物都是拜他所給,用人手短、吃人嘴軟的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昭元帝瞥了丹離一眼,“過來。”

丹離走到他身邊,昭元帝打量了她一眼,淡淡道:“你倒是心情不壞……”

不等丹離回答,他便把目光移到了身著縞素的宮眷們身上。

昭元帝那幽沉眼神掃過,長年沙場的肅殺之氣,使得這些女子都小聲驚叫著躲閃開去。

一群不堪造就的綿羊群裏,自有皎皎不群的人物。

長公主迎上他的目光,挺直了脊背,面色自若,一派清冷傲然,“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唐國雖然弱小,卻也不會對你奴顏屈膝,更不會投降稱臣!”

“哦?”

昭元帝微微一笑,黑沉沉的眸子凝視在她身上,雖是笑著的,目光卻毫無溫度,讓人幾乎要渾身發抖。

“你不怕死……”

他好似低聲笑了一聲,眼中森然光芒一閃,掃視在場眾人,“你能肯定,她們也不怕死嗎?”

長公主身上一顫,仿佛被這無形壓力震了一下,隨即卻更激起了她的傲骨,她微揚起頭,“若你們晚到片刻,在場的宮眷,都已為國全節殉身。”

這話說得鏗鏘有力,在場眾人立刻便是淚光點點,有激進的甚至現在就要撞柱自盡,大殿裏頓時一陣喧鬧。

昭元帝也不動怒,含著興味的眼神看著這一幕,等她們哭鬧了一陣,這才轉頭看向長公主,“你們要死還是要活,我也不耐煩管——把那只鼎交出來吧!”

他這一句說得沒頭沒腦,長公主卻是一下就聽懂了,她的面色頓時變得煞白,連嘴唇也失了血色。

“你……!”

面對昭元帝冷然無緒的黑眸,她咬住唇,任由一滴鮮血流下——

“你休想!”

“我知道你不怕死。”

昭元帝一拂袖,一封書信頓時從他袖中飛出,正好落入長公主手中。

長公主展開一看,頓時又如遭電擊,饒是她心志堅毅,卻再也支撐不住,加上一日一夜沒進水米,目眩神昏之下,終於跌跪在地。

“我不相信!”

她的聲音悲愴絕望,雪色裙裾散亂在地,宛如枝頭寒梅凋零,落入泥濘之中,這般讓人憐惜。

“我不相信,父王母後,還有靖弟已經乘舟出江,怎麽可能會被你抓住?!”

她如此低喊,目光卻始終沒離開那封書信,她一清二楚,這正是父王的筆跡。

“他們的船很快,可朕麾下之兵,卻行得更快!”

昭元帝言語中也帶出自豪來——南人慣水,北人很難在舟楫上勝過他們,更別說唐王的小舟都是由強悍兵將策動,自己的水軍居然追了上去,將人生擒,實在是大功一件——他傍晚時分回宮時接到這一消息,也覺得頗為不易。

“你自己不怕死,可是你父王母後,還有你唯一的幼弟,也都願意殉國而死嗎?”

這句話點中了長公主丹嘉的死穴,她終於從極度絕望中冷靜下來。

唐王王後以及唯一的幼子從靖,是在城破前五日就從江邊一個隱匿的渡口乘船逃走的。當時,他們堅持要讓丹嘉一起走,她卻執意不肯,只是道:總得有人守著這座城。

留下的,懷著決意殉死的堅剛意志,而離去的至親,則代表著唐國的無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