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爛醉花間應有數

錦燈千重,順著門前大道蜿蜒而入,將深深庭院都照得明燦輝華,昭元帝從繁密花葉中擦身而過,渾然不顧露珠悄悄染濕了衣襟。

繞過曲折回廊,甄兒引他來到正廳門前,只見大門齊展而開,廳中正是燭光明照,亮如白晝。

八扇描有繁麗錦紋的屏風後,隱約有人倚案而飲,聽見稟報聲,輕笑一聲道:“才過幾個時辰,陛下去而復返,又是為何?”

“你說明朝有意抱琴來,雖然只是幾個時辰,卻已是第二日了。”

昭元帝被冰冷露珠一激,整個人逐漸平靜下來,他大步走到屏風近前,犀利黑眸看向風屏風另一端的人影。

屏風所用之鮫紗似煙似霧,雖繡有繁麗暗紋,卻仍是剔透冰輝,走到近前,連無翳公子頭上華貴高冠的樣式也看得真切,幽藍珠穗略微露出,在燭光下發出迷離璀璨之光,一見便知是價值連城的異寶。一身長袍隨興垂落,半截墜有羊脂白玉的扇柄也落在墊上。

如此剔透之紗,把剪影映得纖毫不差,卻好似在真實面容上蒙了一層迷霧,也不知是紗料特異,還是術法所障。

昭元帝走到屏風前,這才打開輕軟坐墊,與無翳公子一般隨意倚坐,兩人之間,只隔了一道屏風,僅有五步之近。

“你的琴呢?”

無翳公子自斟自飲,嗓音中還帶著剛醒不久的睡意迷茫,也或者,他起床不久又多喝了兩杯,頗有醉意了。

昭元帝默然無語,取下所負長條之物,打開纏繞的布料,頓時便見一具黑琴出現在眼前。

這把黑琴略顯潤光,仔細一看卻是手把手撫摩了很久所致,木料並不名貴,制藝簡直只能用樸拙來形容,實在顯得不起眼。

“陛下所用之琴,也是如此特別啊。”無翳公子笑聲低沉,好似迷茫的睡意仍在縈繞。

“這是我少年時代親手所制。”昭元帝說話簡直是惜字如金,但惟有他自己心裏清楚,原本自己怒意上湧,將投入懷中之人推開後,立刻便要疾奔出城,卻偏偏在途經後側偏殿的時候,想起了無翳公子的笑語叮囑——明朝有意抱琴來!

那偏殿存放著自己一些古舊之物,塵封多年,卻不能丟棄的物件……他在故物堆中毫不費力的找著了這一具琴,隨即便鬼使神差的取走了它。

他的手指按上琴弦,才一兩個音,變覺得黯啞澀手,這才恍然,自己已經多年沒碰過它了。

黯澀的琴音,從他十指彈動間發出,神思飄渺間,好似回到十三歲時,自己把它遞給羽織時,她驚奇歡喜的神色——

“羽織,這是我親手伐來桐木,照著書中之圖做制。”

“才見過一次就能完整做出來,阿聿你真厲害!”

那時,她歡喜的抱住琴雀躍不已,隨即纏著自己彈給她聽,那夜的月光疏淡皎白,照在秦淮河的煙柳薄霧,一對少年男女就那般坐在河邊石階上,癡癡的彈了一夜的琴,說了一夜的話。

下一瞬,只聽錚然一聲,他感覺到手指一痛,這才從過往的回憶中醒來——琴弦久未調弄,終於斷裂兩截,將他的手指也刺得流血了。

昭元帝目光一凝,這才發覺自己走神了。

他心驚之下,終究露出沉凝苦笑來——昨夜居然會遇見羽織,真真是料想不到……不知不覺間,自己的思緒竟然又回到她身上。

他劍眉一挑,道歉道:“是我唐突了……”

“無妨。”

無翳公子放下了手中之杯,仿佛也觸動了什麽心事,長袖輕拂之下,玉杯叮然滾落在地,燈燭下一抹翠綠晶瑩,顯然也非凡物。

他坐直了身體,嗓音中帶著悵然感慨,長夜初曉的此刻聽來,好似也有復雜難言的心緒——

“我也曾經有一具這樣的琴,親手所制,多年不彈,前幾日乍然翻出,卻發覺已是蛛絲纏結,弦斷聲嘶,再不堪使用了。”

他的聲音帶著慵懶空芒之意,可能真的是醉了,“那一具焦尾琴,多年前我曾經無比珍愛,如今卻是連見上一眼都不敢,生怕自己觸景傷情,真是可嘆可笑啊……”

他的聲音帶著輕嘲孤寂,仿佛是在自言自語,又好似在這暗夜裏,只能找剛剛相識的昭元帝傾訴。

昭元帝心中又是一痛,連忙斂住心神,低聲道:“既然弦斷難復,那只好下次由我長奏一曲,以博公子一笑了。”

無翳公子也隨之一笑,“千萬記得你的承諾啊。”

隨著他長袖一動,另一只玉杯從屏後飛出,滿滿的斟了一杯,閃著琥珀般晶瑩光澤。

昭元帝穩穩接了,一飲而盡,笑道:“真是好酒。”

他隨即話風一轉,“如此好酒,主人卻在這自斟自飲了一陣,就為等待我前來,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啊!”

無翳公子低笑一聲,好似在嘲笑他的大驚小怪,“我之蔔算,從不落空——你這麽急匆匆去而復返,是否難以消受美人垂青,狼狽的逃到了我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