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誰念幽寒坐嗚呃

重重宮闈中燈影闌珊,清霜染白了長階,兩人並肩而坐,不知怎的,卻不似平日的劍拔弩張。

繁花落在彼此的發間,風聲簌簌,似乎席卷整個天都,終究歸於眼前。

蘇幕的嗓音全無平時的犀利冷殘,淺淺淡淡的回蕩在她身畔——

“那年我十二歲了,陪著師父到你們天機宗作客,卻因為貪玩,藏在山門前的巨鼎之中,正好看見你長跪拜師的那一幕……”

他的聲音,在暗夜裏聽來,有些空茫寥遠。

“那時的你,為了拜在天機宗主門下,先是自斷琵琶骨,再是刺毀氣海,散盡一身武道修為……”

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卻終究化為一聲長嘆,“那時候的你,跟現在一模一樣——越是痛到極點,渾身都在發顫,就越是笑得明燦。”

他側過頭來凝視著她——多年前的一幕與眼前重合,讓他的眼神也為之一黯。

“七年前?”

丹離喃喃的重復他的話,唇邊看似瀟灑的笑意,終於淡沒下來,她垂目不語,眉眼間被亂發遮出長而黑的陰影。

七年前,那長跪拜師的一幕啊……

丹離眯起了眼,籠於袖中的雙手都在微微顫抖。

那時候,自己狠心絕情的,將意劍之主的師恩棄如敝履 ,叛出師門,來到天機宗山門前長跪,只為加入門墻,求得術法真篆。

多麽的狼心狗肺,多麽的卑鄙無恥。

這一刻,丹離幾乎想要大笑出聲。

嚴峻寡言的意劍恩師,傳授弟子向來無私盡心,到頭來卻被不肖徒弟氣得性情偏激,散盡門人,慘死於宵小之手——這一切,都是自己造下的孽。

因著蘇幕的一句話,強自壓抑的心緒又再次暴燃,她感覺自己眼角都閃著白灼的熱光——這種刺痛讓得她渾身都在痙攣。

“想哭就哭出來吧。”

蘇幕的聲音,仿佛遠及天邊,又似近在咫尺。

丹離擡起頭來,卻正好看入他晶亮灼閃的眸子。

與平日那般露骨的巧取豪奪之意不同,他的神情很是專注,柔和,神色之間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心疼?

仿佛受不住他這般深邃盯視,丹離略微側過頭去,輕聲笑道:“你是專程來看我笑話的嗎?”

她的笑聲中帶著自嘲,更多卻是漫不經心的平靜瀟灑,好似方才那痛不欲生的場面,只是曇花一夢,完全不能打擊到她的心神。

仍然是在逞強!

不知怎的,蘇幕心中平空生出一股怒氣來——然而當他看見那半截錦袖有著極輕微的顫動時,他的口氣緩降了下來——

“剛才的一切,我都在看在眼裏——乍聞授業恩師慘亡的噩耗,任是怎樣鐵石心腸的人也難以承受,你又何必一個人強撐?”

不強自支撐又如何?

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沉穩寬厚的肩頭,可以讓她伏著痛哭了。

丹離緩緩的睜開了眼,蒼涼而譏誚的彎了彎唇角,隨即轉頭看向蘇幕,似笑非笑的眼神幽然,“你這麽想看我哭嗎?”

夜風吹拂下,她耳間的幾縷發絲烏黑微蜷,露出一段雪白頸子來,蘇幕頓時心頭一蕩,心猿意馬之外,更是不知該說什麽好。

他玉石一般晶瑩端正的額上,也仿佛染了一層粉嫣之暈。

簡直是……秀色可餐。

丹離鬼使神差的,居然想到了這個詞。

她搖了搖頭,將這個荒謬的念頭甩到九霄雲外,隨即身子略微前傾,有意無意間,離蘇幕更近了些——

“說起來,我倒是看見你哭過一次。”

十二三歲,正逢他少年青澀,卻被同齡的她屢次捉弄。最倒黴的一次,他的術法靈符被偷偷換成晴色話本,眾目睽睽之下被同窗嘲笑——心氣高傲的少年,在那一刻氣得疾奔而出,擦肩而過時,他的眼角忍著淚,倔強不肯掉下。

氣息相拂,加上這一句強大的殺傷力,蘇幕隨即完全面如赤霞,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眼神雖然很兇,但卻更引得她大聲而笑。

笑聲持續了很久,她只覺得胸間郁恨少了很多,隨即收起了笑容,略見歉意的說道:“說起這事,倒是我該賠個不是——那時候年少荒唐,頻頻捉弄戲耍你,實在是太不應該。”

等待她的並非冷笑,也不是釋然,而是長久的默然。

蘇幕……

不會這麽小心眼吧?

正當她心中奇怪,蘇幕的聲音突兀響起,“你那時候,若是再找不到一個發泄的途徑,是要活活憋瘋了吧”

丹離的身體僵硬當場。

她呆住了。

回憶中那些哭笑不得的鬧劇,在她而言,卻分明是瀕臨瘋狂的自己,在苦中作樂的宣泄。

蘇幕的呼吸宛如蘭息,漸漸的靠近她,在她耳邊低語道:“從那時起,你有什麽心事,都不肯跟我說。”

聲音冷冷含怒,卻分明帶著埋怨和……撒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