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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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司命坐在司命殿裏愣神,少司命捧著二十四卷歷記進來,低聲道:“座上,這是要歸档瑯嬛的新典籍,已經全都審校過了。”

他這才回過神來,哦了聲說知道了。起身進側殿取寄靈盒,吩咐少司命捧著書卷跟上,自己在前面索然走著。穿過九重門,上瑯嬛索道,遠遠看見那面光盾,又想起仙君來。

六爻盾萬年輝煌,而煉化它的人已經進了八寒極地。人世間的因緣造化真叫人心驚,不過倏忽,就相去千萬裏。

他嘆了口氣,慢慢走上玉石台階,一陣大風吹過,西北角連接瑯嬛基石的巨大鐵鏈發出啷啷之聲。奇怪得很,四條鐵鏈互相牽扯,通常連半點顫動都不會有,今天也不知怎麽了。

少司命從高積的卷軸後探出頭來,“座上,縛地鏈好像松動了。”

大司命沉默了下,並沒有過去查看,開啟靈盒收起六爻盾,邊走邊道:“那鏈子是當初仙君設下的,要不是他,這片雲島不知漂流到哪裏去了。現在仙君不在,六爻盾還願意守著結界,已經是天大的面子,還指望那些鎖地的鏈子也不生變故?”他一手推開了沉重的大門,撩袍邁進去,無關痛癢道,“卑職能力有限,無法穩固仙君身後的仙術。松動了也沒辦法,回頭焚天書,告知大禁吧,請他代為通稟天君,請天君定奪。”

看守世間最大的藏書庫,哪裏是那麽容易的事!上面交代了任務,便袖手不管了。這一萬年間,保護瑯嬛無虞,甚至維持方丈洲的平衡,要花多大的心力,高居天宇的天帝不了解。他只知道四海升平,人間安穩,不關心這穩固背後的付出。仙君是打算牢底坐穿了,把這個爛攤子扔給他,沒問他願不願意,自說自話就決定了。那次他上天池,巡界的星君聽說了紫府君的遭遇,大大嗟嘆了一番,最後勉勵他,好好幹,將來說不定能夠轉正。他搖搖頭,自己也說不清,開始倦懶。有時候想離開蓬山,像那些地仙一樣,自己去開墾一塊地,自己建個府邸。所以用不著太盡職盡責,瑯嬛的事他能不管就不管,不論大事小情都向上界稟報。如果上面能另派人下來,那再好不過,屆時就稱要修行,卸了大司命的職務吧,反正三千年的管家也當得夠夠的了。

漫步走到經史典籍那類前,踏雲把冊子一卷一卷擺上去,底下的少司命仰頭問:“座上,仙君現在怎麽樣了?”

他怕動搖軍心,一貫說還好,“就是行動不太自由,但吃喝不愁,不必為他擔憂。”

這話說得違心,所謂的吃喝不愁,是餓了嚼冰,渴了舔雪。不過昨天在天行鏡前看,發現仙君的境況竟有所好轉了。雖然斷盡一身仙骨,讓他在雪地裏昏死了將近一個月,上次的冰刑也弄得一身千瘡百孔,但他終究有靈根,仙骨盡碎靈根不滅,所以他還能活著,還能坐起來。

當時大司命隔著鏡面看見他徐徐撐起身,真比自己渡劫成功還要高興。他抓住鏡架,心在狂跳,鼻腔裏盈滿酸楚,看他正正自己的衣襟,又捋捋自己的頭發。大概是餓了,手指在雪地裏劃了兩下,挑一塊平整的積雪舀下去,煞有介事地來回倒,把雪壓成了飯團模樣。

大司命呆呆看著,心想以前的仙君又回來了。可斷骨還沒有完全復原,兩手使不出力氣,一不小心手指翻轉過來,疼得直咧嘴。旁觀的人也因他的動作心頭發緊,還好,他甩甩手,重新給自己正了骨。仙君對細節一向頗有要求,把雪團托在手裏觀察,不平整的地方細細琢磨,待修得渾圓了,才小心咬了一口。

起先大司命很欣賞他苦中作樂的態度,見他逐漸恢復,懸了一個月的心終於落地了。可就是那啟口輕咬的動作,霎時讓他心頭絞痛。苦難還未結束,區別在於承受一切時,是昏厥著還是清醒著。

八寒極地什麽都沒有,沒有樹木,沒有飛鳥,那是個幹凈到讓人崩潰的世界。他坐在無邊的雪原上,神情有些茫然。大司命使勁看他的臉,他清瘦了很多,但眼睛是明亮的。大約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保全了愛人,即便歷經磨難,心裏也不自苦。

唯一慶幸的是,冰刑執行的頻率不算太密集,七天一次,讓他有機會自愈。其實遭受了斷骨的重創,又被丟在那樣的環境裏,換成一般人早就堅持不住了,他還能恢復意識,大概得益於根骨皆是天成的緣故。

他在雪原上行走,緇衣像宣紙上落下的墨,一路逶迤,傷口崩裂,留下點點血跡。大司命忽然像著了魔似的,用力拍擊鏡面,大聲喊他,可惜他聽不見,只是搖搖晃晃前行,也不知要去哪裏。

走了一段路,天邊又有雷電隱現。他擡頭仰望天頂,反正無處可躲,站在那裏,泰然接受了密集落下的冰棱。這種場面不忍看,大司命別過頭去,等冰刑過後再去尋他身影,自然又是臥在血泊中,無法動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