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第3/3頁)

他一夜未眠,眼底亦布了幾道淺淺血絲,但身形卻依舊如雪中修竹,挺拔清逸,絲毫不見倦怠,只立於石桌之畔,微微低頭,揮毫灑墨,凝神書寫。

朝陽正慢慢升起,一縷金色光芒,倏然穿過亭畔的那叢夾竹桃枝,投射入亭,照在了他的身上。一管衣袖,隨了揮墨而動的臂腕,在清涼的晨風裏微微飄擺。

遲含真悄悄立於窗後,癡癡地望向亭中那攏了滿袖清風的男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扯下方才小道姑擰了貼於自己額前的冰帕,“嘩啦”一聲,推門而出,在小道姑驚訝的目光注視之下,朝著石亭疾步而去。

她是真的大病在身,臉色蠟黃,才走了這十來步的路,額前便冷汗直冒,伸手扶著一根亭柱,喘息了兩口,道:“裴大人,你莫管我了!今日該當去哪裏,便快去哪裏!千萬莫因我而耽誤了大事!”

裴右安瞥了她一眼,手腕未停:“你醒了?回房歇著吧。”

“裴大人!”

遲含真臉色焦惶,擡腿走來,雙腿一軟,人便摔在了亭階之上,掙紮著爬坐起來,道:“裴大人,你快走吧!不要管我了!”

裴右安神色不動,寫完了最後一字,看了一遍,將筆管慢慢擱回筆架之上,方轉身,看著爬跪在石階上的遲含真,神色平靜,一語不發。

“裴大人,我再不想騙你了。前些時日,我阿弟被人接走,有人以他要挾於我,要我刺探於你,我不敢違抗,只能違心騙你,當時為了生病,我以冰水浸泡自己,過後也未吃你開的藥。到了數日之前,我又被告知,必須要在今日將你留在觀中,不能叫你離開半步,否則阿弟就會沒命……”

遲含真淚流滿面。

“那人可是太子妃?”裴右安淡淡問。

遲含真閉目:“是!”

“人人頌我氣節,卻無人知曉,我心底亦藏有汙泥濁水,並非甘願一生就此寄身道觀。當初太子妃與我往來,我雖猶豫,但為擡身價,終究還是不舍割斷紅塵,卻不料如今作繭自縛,落的今日地步!”

她淚流不絕。

“……裴大人,你那日稱我氣清志潔,我又如何當得起如此贊譽?你顧念當年我祖父與你的一點師生之交,待我至情至性,我卻如此欺騙於你!你快走吧,今日當去哪裏,就去哪裏!再不走,怕是要出大事的!”

她撲到了階上,哀哀痛哭。

裴右安俯視了她片刻,從亭階下來,朝外邁步而去。

許久,小道姑終於壯著膽子靠近,將她從地上扶起,坐到了近旁的石鼓之上。

遲含真望向還攤於石桌之上的的那一紙墨跡。

“詩萬卷,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千乘侯,萬乘王。風飄玉笛梅初落,酒泛金樽月未央,九原丘隴盡侯王。”

前半闋取朱巖壑之鷓鴣天,後半闋出前唐劉長安之春夕遺懷。

一道朝陽,灑在墨汁猶未幹透的淋漓手書之上,字字雄渾,風骨沉著。

遲含真淚眼朦朧,喃喃誦念,轉頭再尋那道身影,身影早已消失在了院門之外。

……

當天,一個消息,震動朝野。

今上遊獵於上林苑,殿試武舉,中途竟遭刺客刺殺,當時境況,極其兇險,幸而劉九韶心細如發,竟叫他預先察覺了圖謀,刺客尚未近身,便被劉九韶領人捉拿,皇帝受驚,命就地初審,得知竟是順安王余黨所為,大怒回宮,隨後罷朝三日,就在群臣惶恐猜測之時,三天之後,不料皇帝竟發了一道罪己詔。

罪己詔稱,朕與順安王本是兄弟,同祖同父,骨血相連,卻不料當初手足相逼,朕也未顧全棠棣之情,以致於禍結釁深,宗族蒙羞。昨夜夢見先祖呵斥,醒來惶恐,恐日後無顏見先祖於地下,本當親自回往庚州祖地守陵思過,奈何乾坤黎民,羈絆一身,幸而太子純孝,甘願自去太子之位,以庶人之身,代父回往祖地守陵,以全孝道。

這個罪己詔一出,滿朝嘩然。章老、周興求見皇帝,出來後,面如土色,若非隨從相扶,幾乎不能走路。

再兩日,章老便以年邁體衰為由,上折請求告老還鄉,皇帝準奏。周家卻沒那麽幸運,周進以朋黨之罪被黜,隨後畏罪,自盡於大理寺牢獄,此案,受牽連的官員,竟多達幾十之眾。

短短不過半個月間,朝廷竟發生了如此翻天覆地的劇變,一時風聲鶴唳,文武百官,人人自危,表面紛紛上折,附和罪己詔,贊太子孝道,實則暗中,可怕的消息在迅速傳遞。

據說,那日上林苑的刺殺事件,查明實為太子和周進同謀。皇帝震怒無比,殺周進,廢太子,下令囚於祖地,有生之年,不允踏出半步,如出,殺無赦。

這是帝王死令,絕無更改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