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第2/2頁)

“臣畏懼。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蕭列雙目暴突,直直地擡著手臂,一指指著跪於地的裴右安,拖長已然變調的嗓音:“無君無父,不忠不孝!朕這裏,再容不下你這般大逆不道之人!朕當年從素葉城將你帶來,如今你給朕回去那裏!從此兩清,各不相欠!”

他說完,猛地轉身,袍角擺動,朝外疾步而去,橐橐步伐聲中,身影漸漸消失在了走道的盡頭。

裴右安依舊直直跪著,臉色變的蒼白,腰背慢慢地蜷曲了下去,額頭觸著冰冷的泥地,身體一動不動。

他忽然感到喉嚨似甜,又慢慢地直起身,咽回了那口湧出的積悶在胸已然多日的暗紅淤血,隨即坐回了那頂草席之上,閉上了眼睛。

……

數日之後,整個大魏朝堂,被一個在私下瘋狂蔓延的突然消息給攪的徹底翻了個天,人人無心政務,連上朝之時,也都在暗中觀察皇帝的臉色,想從中尋出點蛛絲馬跡出來。

那三天令人費解的罷朝過後,這幾日的皇帝,已經恢復了原本的樣子,躬勤朝會,散後召問,事無巨細,了如指掌。但凡臣工有應對不當,便發難責成矯枉,一如皇帝的作風。大臣無不如履薄冰,全神應對。

沒有人敢相信,那個暗中流傳的消息是真的。

數日之前,黎明時分,有人看到一人被兩個老卒押著,出了皇城的北門。

這京城裏的許多人都認得裴右安。據說那個人的樣貌,和裴右安極其相似,只是那日不復朱紫,一身青衣,出了城門,便向北而去。

接著,有人確證,荊襄至今為止,確實不見裴右安到任一日。於是消息,就此蔓延了開來。

據說,裴右安去往西南赴任之時,不知何故,擅離職守,抗命不遵,觸怒了皇帝,皇帝龍顏大怒,遂革他官職,發往北方,以示懲戒。

至於內情如何,皇帝為何又沒有公開示眾,一時眾說紛紜。這日,劉九韶和安遠侯一道面聖,以裴右安為朝廷重臣,若真有罪,也當三司會審的理由,向皇帝求證消息。不想皇帝勃然大怒,當場將二人申飭一番,罰了三月俸祿。自此,滿朝噤聲,再無人敢多議論一句,裴右安三字,成了不可說。

這個秋日的清晨,東方剛剛泛出一縷魚肚白的晨曦,道旁殘柳垂絲,寒蘆飄絮。裴右安和老卒為伍,繼續上路。

倘若運氣夠好,再這樣走上幾日,或許就能遇到朝廷發往北方的軍輜隊伍了。

漸漸行至前頭那座橋亭時,身後忽然傳來馬車上來的轔轔之聲,追到了近前,是輛青氈小車,停下後,一個女子從車裏爬了下來,一身樸素,胳膊挽了只包袱,喊他留步。

“大人,有小娘子追你哩!”

一個老卒說。

裴右安身影一定,慢慢轉頭。

遲含真追了上來,停下,緊緊地攥著手中包袱,雙眸凝視著他,微微地喘息。

老卒對望一眼,便讓到了一旁。

“你可還好?”裴右安朝她微微點頭,一如從前,溫和有禮。

遲含真喘息漸定,望著他消瘦的面容,眼中漸漸蘊了淚光。

“裴大人,我聽聞了你的消息,我已安頓好了弟弟。關外苦寒,請裴大人允我同行,我無別念,只想留在裴大人的身邊伺候,哪怕為奴為婢,這輩子也是無憾。”

裴右安展眉,微微一笑:“你的好意,裴某心領。我是戴罪之身,此為發配,萬歲有命,家人亦不允同行,如私下同行,罪加一等。你回去吧。”

他轉過了身。

“裴大人——”

遲含真又追了幾步。

“佛經雲,弱水有三千,只需取一瓢飲。我這一生,有內子伴了我兩載,為我之幸,已然無憾。你回吧!”

裴右安頭也未回,大步朝前而去。

遲含真停在了原地,定定地望著前方那道青色背影。

那背影筆直,如竹,如松,晨風拂著衣角,他闊步向前,漸漸消失在了行道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