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但對季曉鷗而言,在大街上突然被一個陌生人熟稔準確地叫出名字,無論如何不是一聲尋常的寒暄。她先是被驚嚇,接著為對方坦然的態度所迷惑,開始搜腸刮肚尋找對方的資料。

可是就像遇到了硬盤壞簇,她心裏頭似乎模模糊糊有個影子,但無論如何努力也想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個皮膚曬得像黑巧克力一樣的男人。

“你是……”她在暮色裏睜大了那雙本來就不小的眼睛。

“不記得我了?”

“對不起。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嚴謹的自信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擊,失望之色溢於言表,但面對暫時的挫折他並沒有退縮,伸手在上衣兜裏一通亂摸,總算找到一張漏網的名片遞了過去。

季曉鷗接過名片,借著余留的天光,她看到一張似曾相識的名片,一個似曾相識的名字。

“嚴……嚴謹?”

“對啊,情人節那天,哦,不是,情人節第二天,我們在酒店見過,還記得吧?”

季曉鷗收斂微笑,微微張開了嘴,無數碎片連成了線,電光火石間她想起那些美麗的玫瑰,也想起了酒店電梯裏的那次偶遇。

情人節的遭遇,實在讓季曉鷗記憶深刻,想忘都忘不掉。說到起因,是美容店裏一個名叫方妮婭的老顧客,情人節的夜晚丈夫卻在外地出差,無聊之中找到季曉鷗,說她有一個單身派對的請柬,讓季曉鷗跟她一起去,看看能否遇到適齡的單身“高富帥”。她這麽勸季曉鷗:“就算找不到可以做老公的男人,至少也能找著一個夠資格包養你的吧!”

“呸!”季曉鷗啐她一口說,“誰有資格包養我?等我有錢了還打算包養別人呢!”

話雖如此,她還是按照方妮婭的著裝要求打扮好,即上衣領子必須低至能露出“事業線”,裙子要高於膝蓋上十厘米,然後跟著方妮婭去了酒店。可惜那派對雖稱為單身派對,但大部分來賓都是打扮得光鮮艷麗的女性,偶有幾個男賓出現,要麽大腹便便年過不惑,要麽年輕殷勤得令人生疑。兩人感覺極其掃興,正打算撤退之際,卻發現回家已經成為一件可望而不可即的事——情人節的夜晚,滿城大堵車,似乎北京城幾百萬輛機動車都選擇了在這個晚上出行。無奈之下,方妮婭出資開了個標準間,兩人索性在酒店睡了一夜,退房離開時便與嚴謹在電梯裏狹路相逢。

因為當時嚴謹一直擋在電梯門口,和他面對面站著的季曉鷗,並沒有看到另一個人的長相,但嚴謹和他曖昧的對話,卻聽得清清楚楚——情人節後的清晨,酒店電梯,兩個衣冠不整的男人,尤其是嚴謹,襯衣扣子只系了中間兩粒,胡子沒有剃幹凈,臉上的表情那叫一個渾不懍,裏外都透著股邪氣,明顯不是一個多麽正經的人,可又不得不承認他邪得十分有範兒。還有最後付錢的那一幕,哎喲喲,讓人不想歪都不行。

事後季曉鷗和方妮婭討論了好久,最終兩人發出同樣的感慨:一方面電影電視裏充溢著白皙單薄的花樣美男,一方面她們喜歡過的硬派男明星接二連三地出櫃,而現實中像嚴謹那樣充滿男性氣質的男人,竟然也是櫃中人!

方妮婭說:“我的三觀整個兒被顛覆了!”

季曉鷗說:“我的三觀不僅是被顛覆,簡直被摧毀得渣兒都不剩了!”

相比方妮婭,季曉鷗的感觸另有一層原因。因為她想起了《聖經》裏關於索多瑪城的記載,那座被上帝毀滅的欲望橫流的罪惡之城。

從五六歲字都認不全的時候,季曉鷗就學著給奶奶朗讀《聖經》,上帝以烈火和硫黃摧毀索多瑪城的故事,她至今還記憶猶新。而索多瑪城被摧毀的原因,只有一個,在那個耽溺男色而淫亂的城市中,充滿了上帝所不能原諒的惡行——同性戀。

不管何時翻開《舊約全書》,那段文字都引人注目:“耶和華將硫黃與火,從天上耶和華那裏,降與所多瑪和蛾摩拉,把那些城和全平原,並城裏所有的居民,連地上生長的都毀滅了……那地方煙氣上騰,如同燒窯一般。”

多年的教育令季曉鷗能夠平靜接受和自己迥然不同的人,不至於把同性戀視為變態,但自小關於《聖經》和基督教的耳濡目染,卻讓她無法以平常心接近這個人群。

突然想到索多瑪城的故事,季曉鷗戒心驟起,臉上堆起禮貌的笑容,身體卻下意識地挪開一步。

“哦,哦,那個什麽……你是……你……你好!”

電梯那一幕完全破壞了她所有的印象,如同路邊“禁止停車”的標志,嚴謹的臉上已經被她畫上一個大大的紅叉,上面寫著:危險勿近!

“想起來了吧?”嚴謹沒有察覺她語氣中的疏離,反而把她的慌亂誤解為羞澀,於是釋然地上前一步,拍拍她背上的大包:“這裏面裝了點兒什麽?看著挺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