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他捂起耳朵,倒著一步步退下台階,一直退到院門處。夜風輕輕地吹過,薔薇的花瓣零落地飄下來,落在他的頭頂和肩頭。這個童話一般的小院裏,卻從來沒有上演過童話裏的情節。自他初二從廈門回到北京,每次母親回國述職,這樣的爭吵便如家常便飯一般,而且這幾年愈演愈烈。

父母間緊張的關系,他也不知道該站在誰的一邊。他在下意識中是恨母親的,因為離婚是她最先提起的,可他又從小異常地渴望她,渴望她能像別人的母親一樣對他多些關注,但她大部分的注意力都在她的工作上,她的目光流連在書本上的時間,也比落在他身上的時間更多。而父親,或許他身上繼承了更多母親的基因,或許他從小跟著外公長大,所以,他對父親始終親近不起來,感情上總是更多地偏向母親。

父親的大嗓門仍在繼續,母親偶爾插幾句話,她的聲音並不高,但他明白母親那張嘴的殺傷力,明明那麽溫柔地吐出幾個文雅的詞,卻往往讓人無地自容。這一次,他從母親的聲音裏,聽到一個陌生女人的名字,和父親的名字連在一起。他不想再聽下去了,打開院門走了出去。

九十年代的北京,還沒有那麽多高樓大廈,沒有那麽多霓虹燈,春天的夜空,還能看得到銀盤似的一輪明月,將水銀一樣明亮的月光傾瀉下來,透過槐樹的枝葉間隙,一片一片猶如綿軟的白紙,落在他的腳邊。

他低著頭,負氣地用腳尖用力碾著最大的一片白紙,一下又一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跟誰賭氣。直到一個黑影慢慢地移過來,然後一點兒一點兒遮住了地上的月光。

程睿敏擡起頭,便看見劉蓓站在他的面前,手裏捧著一個手提式飯盒。

“你還沒吃飯吧?”劉蓓把飯盒蓋打開,遞過來,“我媽剛蒸出來的包子,趁熱吃吧。”

程睿敏將雙手插進了褲兜,盡管包子的香味讓饑腸轆轆的他垂涎欲滴,他還是搖搖頭:“我不餓,謝謝你。”

劉蓓的手縮了回去,再大方再無畏,她也是個女孩兒。程睿敏刻意疏離的態度,終於讓她感覺到難堪。抱著飯盒,她咬緊了嘴唇。

“程睿敏,其實,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我爸媽就離婚了。然後,我媽帶著我,嫁給了現在這個爸爸。”

程睿敏愕然:“啊?”雖然和劉蓓做了兩年的鄰居,經常看到他們一家三口進進出出,可他們家和鄰居很少交往,所以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那個男人並不是劉蓓的親生父親。

劉蓓神色黯然地接著說下去:“有兩年的時間,那些小孩兒天天跟在我後面,說我媽是二婚頭,叫我拖油瓶,還編成歌謠到處唱。你知道嗎?那時候,我想過死。直到上了初中,我換了一所沒有人認識我的學校,我們家也搬到這兒,才沒有人再那麽追著叫我。”

程睿敏遲疑了一下才問:“那你爸爸呢?”

劉蓓把臉轉開了,像是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過了好半天,她像是整理好了詞句,終於開口:“有一年過年,我跟媽媽吵架,我特別想他,就去他現在的家找他,然後,我在公交車站看見他、他現在的老婆,還有一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兒。他們一家三口親親熱熱地站在一起,我上去叫爸爸,他看看我,又看看那女的,皺著眉特別兇地對我說,‘你來幹什麽?我們要出門,你趕快回家!’從那天起,我就覺得他死了,我爸爸已經死了。”

程睿敏瞬間動容,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柔軟目光,注視著眼前的女孩兒。相似的命運,立刻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劉蓓苦澀地笑了笑:“其實,父母離婚真沒什麽了不起的,離了反而清凈了,省得天天看他們吵架。你看,這些年我跟我媽過得不也挺好?程睿敏,我告訴你,這種事,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別人就傷害不到你。”

程睿敏望著她沉默了很久,劉蓓看到他的眼睛裏有什麽亮亮的東西在閃爍。他嘴唇動了幾下,似乎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最後他垂下眼睛笑笑,突然問道:“包子什麽餡的?”

劉蓓愣了一下,隨即笑逐顏開,打開飯盒蓋,拿起一個包子遞給他:“瓠子豬肉餡的,可香了,你嘗嘗。”

第二天中午,程睿敏趁著午休的時間,將自行車推到學校門口的修車攤。修車的師傅將前輪內胎扒出來,充好氣往水盆裏一摁,只見水面上咕嘟咕嘟無數串水泡冒了上來。換了後胎,情況一樣,把師傅驚得一個勁兒搖頭:“小夥子,你這是得罪誰了,多大的仇啊?你瞅瞅,這前前後後的,一共被紮了十幾個窟窿!倆胎都廢了,全都得換。”

費了將近半個小時,程睿敏才推著修好的自行車返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