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月暮春,建康城外風和日麗,草長鶯飛。

洛神坐在牛車裏,出城去往白鷺洲。

管事阿七叔帶著幾個家人,前後左右,仔細護了牛車同行。

除非是由技精馭人特意驅著競行,否則平日,牛車行進速度舒緩,人坐車上,較之馬車要平緩許多,更受養尊處優的士大夫的青睞。這也是為何如今牛車盛行,建康城裏罕見騎馬之人的緣故。

但即便這樣,阿七叔還是小心翼翼,命馭人驅得慢些,再慢些。

因前兩日,洛神在家中秋千架上不慎滑摔下來,所幸架下芳草如茵,是片春泥軟地,當時雖暈厥了過去,但很快蘇醒,並無大礙,連皮肉也沒擦傷。

但也嚇得阿七叔不輕。

故今日,拗不過洛神要出來,路上自然萬分謹慎,唯恐她又有個閃失。

當時摔了醒來後,洛神覺得腦瓜子有點痛,人也迷迷瞪瞪的,仿佛腦袋裏突然塞了團漿糊進去,模模糊糊,記得做了個什麽夢。

可是任她怎麽想,又想不起來。

就好像在一片滿是迷霧的林子裏迷路了的感覺,很是煩人。

當時她捧著腦殼,想了片刻後,就撒開不管了。

因為比起這個小意外,她還有更煩心的事情。

系在犍牛脖頸上的那枚金黃色的銅鈴,隨了牛車前行,一路發出悅耳的叮當叮當之聲,仿佛在提醒著她,車廂外春光爛漫,正當行樂。

洛神根本沒有這個心情。

她愁眉苦臉,一只略帶肉肉的玉白小手撐著小巧漂亮的下巴頦,支肘於望窗之上,漸漸地出起了神。

記得去年這時節,為了慶賀自己年滿十五,母親還在白鷺別莊裏,為她舉辦了一場曲水流觴。

當日,整個建康城裏士族門第的閨中少女幾乎全部到來。

連數年前已嫁作東陽王妃的阿姊,也特意從東陽郡趕了回來,為的就是慶賀她的及笄之禮——女孩兒一生中被視為僅次於婚禮的最重要的一個儀式。

清流縈繞,臨溪濯足,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當日縱情嬉樂的一幕,歷歷在目,猶如昨日。

只是沒過多久,周圍的事情,便一樁一樁地令人愁煩了起來。

先是有消息來,北方羯胡當政的夏國虎視眈眈,正厲兵秣馬,意圖南下吞並江南。從去年下半年起,身為徐州刺史的叔父高允便帶著堂兄高胤北上廣陵,募兵備戰。

南北戰事,隨時都有可能爆發。

禍不單行。這種時候,宗室臨川王又在去年秋叛變。叛軍一度攻占了整個贛水流域。

外戚許家,當今許皇後的父親許泌,領命前去平叛。

平叛進行得並不十分順利,陸陸續續,至今已經打了快半年了。

這些還沒完。位於最西南的交州,也跟著不太平了。

原本一直附於大虞的林邑國,王室內部發生動蕩,林邑王逃到交州,向洛神的皇帝舅舅興平帝求助。

屬國生亂,作為宗主國的大虞,自然不能坐視不管。興平帝便派了一支軍隊過去,幫助林邑王恢復秩序。

那支軍隊,到現在也還沒回來。

興平十五年,仿佛注定了,是個多事之秋。

大虞的北、中、南,同時生亂。父親身為中書令,掌宰相之職,坐鎮中樞,佐理朝政,統籌調度,應對三方,勞心勞力,辛勞程度,可想而知。

已經不止一次,洛神見到父親書房裏的燈火亮至深夜。有時甚至和衣在書房裏草草過夜,天不亮起身,又赴朝會。

她心疼極了,可是又沒有辦法,心裏只盼望著,那些男人打來打去的可惡戰事,能早點過去。

她盼著父親能輕松些。像她小時候記憶裏那樣,和三五友人持麈聚坐,飲酒閑談。他大袖高履,瀟灑飄逸,高氏風流,天下盡知。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終日為朝事所累。

已經多久,洛神沒有見到父親展顏舒心笑過了?

這也是為何,前兩日摔了後,她執意不讓下人告訴父親的緣故。免得他多掛慮。

“小娘子,渡頭到了。”

阿七叔的聲音響了起來。

車門被打開,阿七叔的慈愛笑臉出現在了車門口。

洛神這才驚覺,牛車已經停下。

阿七叔親自為她放好踩腳的小杌子。

同行的兩個侍女瓊樹和櫻桃,不待吩咐,立刻過來。

瓊樹扶著洛神。

櫻桃蹲下,扶著小杌子。

其實洛神完全可以自己下車。甚至不用小杌子踩腳,她也能穩穩當當地跳下去。

可是阿七叔不會給她這樣的機會,何況前兩日,她剛從秋千架上滑摔了下去。

洛神便這樣,被瓊樹和櫻桃一上一下,伺著下了車。

渡口已經停了一艘彩舫。

洛神上了船,朝著白鷺洲而去。

白鷺洲位於城西江渚之中,從渡口進去,中間要走一段水路。每年的春天,洲畔會聚來很多白鷺,故這般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