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第三節 茂德

策馬奔至宗望府,見門前冷落大異從前,其內隱隱傳來哀戚之聲。兩名戴重孝的家奴,神色蕭索地默默相對而立,聽馬蹄聲響懶懶擡頭,發現是宗雋才笑逐顏開,立即揚聲通報,隨即忙不叠地迎上牽馬。

宗雋下馬,直奔靈堂。朝出門迎接的宗望正妻唐括氏及長子受速點點頭,然後走進廳中,一拋披肩,在宗望靈前單膝跪下。默然凝視宗望牌位片刻,雙手緩緩托起一柄銀鞘嵌金匕首,舉至齊眉,寒光一現,拔刃出鞘,再往額上輕輕一抹,立即有鮮血自那道細微整齊的切口內滲流而下。

仰面悲嘯,兩行熱淚與熱血相融一處,血淚交下,宗雋失聲慟哭。

這是女真貴族用以對死者表示最深切哀悼的習俗,剺面哭喪。眾兄弟中,宗雋與宗望最為親近,因此這番哭喪絕非矯飾,聲聲沉痛悲戚,觀者愈加惻然,亦隨之大放悲聲。

良久,唐括氏與受速上前勸慰,宗雋才拭淚站起,抹去額上血跡,問:“可以讓我再看看二哥麽?”

唐括氏黯然搖頭:“宗望的遺體在薨逝當天就在營中火化了,據說是怕天熱不便保存,送回來的只是骨灰。”

這並不合規矩。女真習俗,族人死後一定要歸葬故裏,若將士在出征途中死去,也應把靈柩運回再決定土葬或火葬,而不是就地火葬。於是宗雋蹙眉問:“誰下的令?”

受速頓時目迸怒焰,搶先答道:“宗磐!”

宗磐即完顏晟的長子,本名蒲魯虎。完顏晟相當鐘愛這兒子,讓他自少年時起就跟隨皇叔完顏杲攻打遼國,平時也著意栽培。金國的皇位繼承制為兄終弟及制,完顏晟即位後按制封五弟完顏杲為諳班勃極烈,但對宗磐明裏私下的照顧總讓人覺得他對立儲之事心有不甘。

“仗都快打完了郎主才派宗磐去我爹營中,分明是想讓他白白占個便宜,也為他記上協助制勝的功勞。而且他一去我爹就病倒,他請郎主派個禦醫來,就把我爹治死了……”受速繼續訴說,憤憤不已,十幾歲的少年,喜怒全寫在臉上。

宗雋沉吟著再問:“是宗磐請郎主派禦醫?誰告訴你的?”

受速道:“是宗幹大伯。”

宗幹本名斡本,是太祖庶長子,宗望與宗雋的異母兄。也是一名大將,跟隨父親在與遼戰爭中立下不少戰功,只是武功略遜於宗望,完顏晟讓宗望為帥領兵,但封宗幹為國論勃極烈,與諳班勃極烈完顏杲同輔政。

唐括氏也插言道:“宗望常在外征戰,倒是宗幹不忘時時對我們多加照顧。宗望死後他常來府中幫我們處理喪事,偶爾也會對我們談一點朝中事。”

此時忽聽門外有人喚:“宗雋!”

眾人聞聲望去,唐括氏當即微笑道:“正說著呢,他就來了。”

門外所立之人長身美髯,氣度平和,正是他們所說的太祖庶長子宗幹。

宗雋微笑相迎。兩人擁抱寒暄後,宗幹問:“你們剛才在聊什麽?”

受速馬上說:“大伯來得正好,快把宗磐怎樣害我爹的事告訴八叔吧。”

宗幹擺首道:“我什麽時候說是宗磐害了宗望了?事情尚不清楚,不可胡說。”

宗雋淡然問他:“聽說給二哥治病的禦醫是宗磐請郎主派去的?”

“據說是這樣。”宗幹一笑:“我當時不在營中,無法證實。何況,就算真是宗磐要求的,那也說明不了什麽,主帥病了為他請個禦醫很正常。”

“那禦醫現在在哪裏?”宗雋再問。

宗幹嘆嘆氣:“失蹤了。宗望死後他立即回京,我也曾找過他,但再也找不到,也不知是死是活。”

宗雋一時不再說話,只低頭沉思。宗幹忽又微笑問他:“你此次回來是準備卸任留京,不去曷蘇館了?”

宗雋道:“是有這打算,但尚未對郎主說。”

宗幹眉目間立即閃過一絲驚異的神色,隨即又轉首擡目看向門外,舉止倉促而不自然。

不免生疑,忽然想起他怎會猜到自己準備卸任,宗雋便問他:“怎麽?大哥聽人說起過此事?”

宗幹沉默許久,最後才似下定決心,低聲對宗雋說:“我剛從宮中出來,當時宗翰在與郎主議事,我隱約聽見他在請郎主讓他兒子知曷蘇館節度使事……”

宗翰讓他兒子知曷蘇館節度使事,在宗雋尚未提出辭職之前,那等於是明白地要求撤他的職了。宗雋冷笑,卻未就此說什麽,須臾復又展顏道:“許久沒與大哥喝酒了,今日重逢自當一醉盡興。一會兒大哥與受速隨我回府,我們暢飲通宵如何?”

宗幹與受速均欣然答應。三人坐下繼續閑聊。宗望信佛教,靈堂中香煙裊裊,有十數位和尚不停地敲著木魚喃喃念經,除唐括氏外,靈前兩側跪著數位披麻戴孝的婢妾,不時哀哀地哭。忽然跪在左側第一位的那名女子似支撐不住,身體一斜,便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