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完顏宗雋·玉壺冰清 第一節 楊花

柔福坐在柳樹下的山石上,膝上有一卷書,她低首專注地看,神情恬靜如水。陽春時節,天色明凈,扶蘇的枝椏梳動了在淺金陽光中流轉的空氣,點點輕絮如雪,順勢漫天地飛,有些飄附於她的發際肩上,她兀自不覺,只管凝神看書,但若有楊花落在書上,她會當即拂去,不讓它多停留一瞬。

春風曉陽,二八佳人,雅致柔美的畫面。宗雋立於遠處回廊下,微笑,卻非因此情此景,而是想起她手中的書,內容必定沉重得不合現下時宜。

終於翻過最後一頁,她擡目望向不確定的某處,無限憂然地輕輕嘆氣,不知又是哪朝的興亡錄令她想起了自己家國的際遇。

他朝她走去。她很快感覺到了他距離上的入侵,警惕地側首視他,無形的刺於瞬間豎起。

他常在這種時候過來告訴她宋軍節節敗退的消息,所以她此刻緊蹙雙眉,不自覺地握緊手中書,可愛的小腦筋大概又在飛快轉動,為她九哥尋找合理而不難堪的敗因,及為他辯護的詞句。

但這次不一樣,他在她面前站定,告訴她他將帶她入宮見他的母後,讓她回房換身衣裙。

她的眸光顯示了她那一刻的釋然,許是暗自慶幸沒再聽到關於宋軍的噩耗,她對他此番要求倒很自然地接受了,站起身,移步回房。

這是天會六年的春天。她入他府中已有大半年,在某種程度上認可了與他共處的事實,卻始終與他保持著精神上的爭鬥。這狀態不算理想,然而他亦不覺有何不滿,若即若離地與她生活著,而今在母後再次問起後,他決定帶她去讓母後見見。

紇石烈氏見到柔福時神色如常,十分平靜,沒有很熱情地拉著她的手噓寒問暖,亦無疏遠冷淡的感覺,只淺笑著朝她點點頭,倒似她是平日見慣的人一般。

“這模樣,跟我先前想的一樣。”紇石烈氏說,看著柔福和藹地問:“你叫什麽?”

柔福猶豫了一下,再仔細看看紇石烈氏,最後終於回答了:“瑗瑗。”

紇石烈氏微笑說:“聽起來像是個好名字。我不懂漢話,宗雋,瑗瑗的名字是什麽意思?”

宗雋應聲答:“是指玉璧。”

柔福一聽之下很是驚異,大睜雙目轉視宗雋。宗雋一笑。她以為自己不告訴他她的名字他便不會知道,而現在她明白了一切只是她以為而已。

“玉璧……”紇石烈氏沉吟著,然後解下自己所佩的一塊玉佩,遞給柔福:“我一時找不到合適的玉璧給你,這塊玉佩伴我多年,我甚是喜愛,如今賜給你罷。”

瑩潤的青玉,鏤空加飾陰線紋雕成,一只海東青自天際俯沖而下,地上有一孤雁,正埋首朝荷葉叢中躲。

柔福默默凝視了一會兒,才徐徐伸手接過。

“不道謝麽?”宗雋在一旁提醒。

她唇動了動,似在說道謝的話,卻悄無聲息。

“好了,不必如此客氣。”紇石烈氏淡然化去此間尷尬,繼續與宗雋隨意地聊。

自慶元宮出來後,柔福一邊隨宗雋朝外走,一邊握著玉佩留意端詳,宗雋見狀,便告訴她:“這玉佩是我父皇年輕時贈給我母後的。”

柔福半晌不語,沉思片刻後問:“你母後為何要把這玉佩給我?”

“也許是覺得你合眼緣,便挑了個喜歡的東西賜給你。”宗雋輕描淡寫地說,忽又笑道:“你以為會有什麽特別的意思?”

柔福兩頰不禁一紅,別過臉道:“我何曾以為有別的意思!”

宗雋收斂了笑意,深看她一眼,以一種少見的認真語氣說:“我不會娶你做正妻,你也不會是我唯一的女人,這點你一定要記清楚。”

柔福愣怔著花了幾步的時間來細品他的話,臉上的紅暈逐漸褪去,一咬唇,冷道:“不勞你提醒。我從未想過要嫁給你,你有幾個女人又與我何幹!我不是你的女人,我的夫君也不會是你,這點也請你記清楚。”

“話我已經說了,你不妨記下。”宗雋道,然後不再多說,領著她繼續往外走。柔福微微仰首,雙唇緊抿,眼睛盡量睜大,顯然是不想讓目中霧氣凝成水滴滑落。

“瑗瑗。”忽聽有人喚柔福,兩人便不約而同地停下。此時他們正經過宮中後苑,不遠處的亭內坐著一女子,身後伴有兩名侍女,出言喚柔福的是坐著的女子,見柔福留步,便轉身朝她微笑。

玉箱。她如今身形略顯豐盈,穿著一身寬松的華美衣裙,神態慵然,卻又是別樣的風華絕代。

“聽說趙妃懷上皇子了,你過去恭喜她一下罷。”宗雋對柔福說。

柔福本已朝她所處方向走了兩步,但聞言立即停下,眉間唇際衍出一抹鄙夷而厭惡的神色,宗雋心知她必是由此想起了玉箱獻媚郎主及不救茂德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