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陳王宗雋·桐陰委羽 第五節 藥傾

“八太子不知道麽?小夫人有近兩個月的身孕,但如今……胎氣已散了。”請來的郎中精心救治良久後,終於向宗雋宣布如此結果。

宗雋一陣緘默,再揮手,讓那人走開,轉首看柔福。她此刻僅著一層單衣躺在床上,衣色素白,最後一絲血色自唇上隱去,青絲無力地自枕上傾下,神情冰涼如霜,錦被下的她脆弱得仿若一片即將化去的春雪。

他走近,立於她身邊,問:“你為何不告訴我?”

她緩緩擡目,一見他眸中即射出深寒的光。“我根本不想要這個孩子。”她盯著他切齒說:“我寧死也不生有金賊血統的孩子!”

“你何苦如此倔強。”宗雋在她身邊坐下,惻然笑笑,想撫撫她的臉:“如今眼淚比無謂的慪氣對你更為有益。”

她一驚而起,拼命朝裏縮不讓宗雋靠近,怒道:“離我遠點!……我本來就不想要這個孩子,我不要你的孩子!從知道有他的那天起我就一直在想怎麽阻止他的出生……我討厭他……現在好了,沒了,沒了,多好……”她忽然有些失神,但立即又睜目冷笑道:“告訴你,我是故意從馬上跌下來的……”

“你……”宗雋當即捉住她一臂,驚問:“你是故意的?”

“對,我是故意的!”她用她所剩無幾的可憐的力量掙紮著說:“我不要這個你強加給我的孩子,所以我故意摔下來……我殺了他……我從沒想過要生下他……”

宗雋蹙眉凝視她,手指狠狠地深陷入她臂下肌膚,她似渾然不覺此處疼痛,繼續笑,繼續喃喃地重復剛才的話,然而臉上笑容逐漸扭曲,她眼底的悲傷沉重得令她不堪負荷,兩滴淚難以抑制地墜落。

原來是她的驕傲與怨恨促生的謊言。心下頹然長嘆,宗雋松了手,柔福一下跌伏在床角,將頭深埋於被中,硬壓住自心湧出的悲聲,但雙肩卻仍無可掩飾地不住顫抖。

宗雋拋下她大步流星地朝外走,那急促的推門將候在門外的瑤瑤嚇得失色,先接連退後幾步,再惶惶地喚:“八太子……”

宗雋正眼也不曾看她,目不斜視地走,只擲給迎面端著湯藥過來的瑞哥一句:“好生侍侯小夫人。”

瑞哥答應一聲,小心翼翼地端藥入內。瑤瑤悄然跟她走,待瑞哥轉身示意門邊侍從關門時才含淚急急問道:“瑗瑗姐姐怎樣了?我可以進去看她麽?”

瑞哥回頭看看猶在悲泣的柔福,嘆了嘆氣,對瑤瑤說:“小小夫人,你若還顧念你姐姐,此刻就不要再跟她說什麽了。”

然後略略退後,命人輕輕關上了門。瑤瑤呆立良久,才黯然抹淚離開。

那藥柔福並不曾喝,連瑞哥熬的粥也難以咽下,一直到深夜仍是滴水未進,而體內的血仍在陸續地流。瑞哥每次掀開被子都會看見觸目驚心的痕跡,終於不堪忍受,哭著去敲宗雋的門,將此情告之。

宗雋立即起身去看,卻見幾碗湯藥和粥食擱在她床前,涼的熱的都有,卻都未曾動過。侍女不斷地換她身下加鋪的薄褥,一片片地抽出,她的生命也似分附於那片片殷紅的色彩中,即將流失殆盡,她懨懨地躺著,沒有再哭,眼睛半睜,卻空洞無神。

“喝藥。”他在她身邊命令,平淡的語氣,不生硬,但也沒有乞求的味道。

她側首向裏,毫不理睬他的話。

“惟有如此,才能救她。”宗雋便立於柔福床前,垂目看她:“我以為你會明白。”

“救她?”柔福不由冷笑:“納她便是救她?她甚至比我當初……還小,我看不出你跟以前折磨她的金人有什麽區別。”

“那你要我如何待她?”宗雋反問:“把她接到府中仍當帝姬供著?還是把她當小姨、當妹妹,日後尋個好人家嫁出去?”柔福暫未說話,宗雋又道:“納她,是最好的做法。她是郎主指定要殺的罪女,我若要放她,便需要一個能向人解釋的理由。除了看中她的美色,我再無讓她活下去的借口,而這也是能讓我的族人接受的唯一借口……”

“不,這只是你自己的借口。”柔福決然打斷他,說:“你看出她是我妹妹,有與我相似的容貌和與我相異的性情,這讓你覺得很有趣,你想收集她、把玩她,就像當初對我一樣。我與瑤瑤之於你,有如書畫古玩之於我父皇,你們慣於尋求收集,品玩細賞,多多益善,永無饜足。納她是為了救她,是為了哄我還是騙你自己?你應該並不屑為你的好色找任何借口才對,你還有騙我的必要麽?從你害玉箱的那天起,你就該猜到我會如何恨你,也不應在乎多這一樁。只是至此,我更看透了你。”

宗雋徐徐一牽唇角,道:“是,我本不屑與你解釋。殺人又怎樣?好色又如何?你並無資格要求我不殺你的族人,不納別的姬妾。你常常向別人提出過高要求,而人無意做到,所以你注定失望。你希望把握的東西,總是超出你力所能及的範圍,竭力去爭,不如安分度日,你何時才會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