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之一 浮橋

蓮見的及笄禮,是在十五歲她生日的那一天。

那是一個夏日的薄暮,她廣袖華服,精致妝容,一頭流泉一樣的烏黑長發輕輕綰起,梳成發髻,插上牡丹發簪、鸞鳳步搖。

燈光瑩瑩,月光如霧,她就此成年。

普通的大趙女子,即便是那些有意出仕的,及笄之後也多半安心待嫁,只專心繡那繡架上百鳥朝鳳的婚服,等自己那命中的良人坐著婚轎,將自己迎娶。

蓮見及笄之後,也本該如此的。

“本該如此”而已。

於是,她就這樣在第二天天色將明、城門乍開的時候,帶著劍,離開了家。

在離家之前,她拜別了自己的親人,她的母親不知所措,惶急地牽住她的手,聲音淒楚,只一叠聲地說:“你還這樣小。”

哪裏還小呢?她這樣想著,輕輕掙脫了母親的手,端端正正地跪在祖父面前,對他說:“爺爺,我想去遠行。”

“我現在沒有任何改變這個時代的力量,那麽至少,在這段時間,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這個國家、這個時代。”

活在權力旋渦中的蓮見有一種可怕的敏銳,她比任何人都早地嗅到了亂世的味道。

老人看著她漆黑的眼睛,過了半晌,慢慢地說:“你可能會死。你要知道,現在世道將亂。”

“如果因為這樣就死掉了的話,那麽,死對我而言算是慈悲吧。”

這麽說的時候,她柔軟的長袖拖曳在地上,鋪展出一層涼薄的月光色來,然後她看那個老人頹然地閉上眼睛,現出一副比他的年紀衰老許多的頹敗的蒼涼表情。

她漆黑的眼底,帶著一種不屬於這個年紀的過早的成熟,她說:“爺爺,我是燕家的孩子,而且,我是燕家的主人,我要背負起這個家族,對吧?”

老人只能輕而無聲地喟嘆。

蓮見再不說話,只是深深地向祖父行禮,整理行囊,就此離家。

走之前,她去看妹妹們,三個團子一樣的妹妹,最小的一個才八歲,她甚至連父親的面都沒有見過。

她看著最小的妹妹,小娃兒咬著手指睡得酣甜,她伸手想碰,最終慢慢收回,只把一捧珍貴的蜜餞輕輕放在了榻旁小幾上。

小姑娘之前跟她討,她沒給,怕小家夥吃壞了牙,只打算有一日,拿蜜餞當學習獎勵給她。現在想想,這麽小的孩子,再過幾年,就要和她一樣,那麽,在能寵著她的時候,多寵著一點,又怎麽樣呢?

她牢牢地盤起頭發,穿粗布的衣服,身上只揣著從家裏帶的一千文錢。

蓮見就這樣離家而去,遊歷天下,去鄉千裏。

然後,她遇到了沉羽。

那時候,他還沒有繼承沉這個姓氏,她只喚他“阿羽”。

當時是她遊歷的第三年,十五歲那一年。

她接到了蓮華捎來的口信,要她趕去京都永安京。

蓮華在他弱冠那年獲封了一個縣侯的爵位,當時朝廷和寧家又是一輪暗地較量,達成了暫時的妥協,朝廷需要人質,寧家順水推舟,就把蓮華給了朝廷做人質,送到京都,蓮華便被封了個拾遺大夫的散銜,待在永安京。

接到口信,她就取道奉山,向永安京而去。

進山的時候,山口茶棚子裏的老爹正唾沫橫飛地和客人抱怨:“自從老楚王過世,小楚王任了首輔,第一件事兒就是把親信大肆封賞,好好一個國家,打太宗皇帝起就廢了的分封制,在小楚王手裏又興了起來,把州郡全劃了封地。這下可好,誰都只管自己封地裏的事兒,有賊有盜也都不剿,直接趕出去了事,反正只要不在自己地頭上折騰,禍害誰都無所謂。結果就連蔡留這種天子腳下的京畿要地,山裏都能跑出賊來,這到底是個什麽世道!”

蓮見沉默地喝完一碗茶,小心地排了三枚銅子出來。

老爹看她要走,連忙拉住她,對她說:“山裏鬧賊,不如等到月中,和例行的商隊一起過去比較安全。”

蓮見捏了一下沒剩幾個銅板的錢袋,搖搖頭,向好心的老爹道謝後,便背起行李,向奉山走去。

她身後是老爹連連頓腳的聲音。

蓮見走了半日,腳下的草漸漸深了起來,采藥砍柴人走出的小徑也慢慢不可辨識,她知道,自己已經開始進入奉山深處。

她算過路程,無論如何都要在奉山裏露宿兩晚,蓮華也只是要她到京城,沒有規定時間,所以也就沒必要早趕晚趕。她暗想:不如把時間放充裕一些,采些用得上或能賣的藥材,在出山的時候賣掉。不然,出了奉山,到京城也還要一兩天的時間,她身上的錢連買饅頭都不夠了。

走著走著,在走到一個山坳入口的時候,蓮見腳步忽然一滯,一向從容的面孔上現出了銳利的神色,她眯細眼睛,看著面前普通人根本發現不了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