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顧順林導演的微電影作品在開機前還沒有定下名字,拍攝過幾組鏡頭之後,他自己琢磨了一下,決定叫她《夢蝶》。

夢蝶,夢蝶,他把這個名字放在唇舌間無聲地念了兩遍,覺得有點俗氣,但搭上紐約這個洋氣的背景,居然又有點中西風格對撞的意境了。

每天拍攝結束,他回到酒店都要坐下來,點上一支煙,翻開場記的手劄,比照著劇本,從頭捋一遍這個故事——

周嘉樹飾演的男主角是公認的天才大提琴演奏家,但他在樂團的生活,卻不是如魚得水的。天才,意味著他天生在藝術水平上,高於其他勤勤懇懇學習的人,擁有了光環的同時,必然要受人妒忌,遭人非議。但他不在意這些,因為他們不會把妒忌擺在明面上,對待他總是客客氣氣的,他甚至很滿意現狀,感受不到所謂的精神排擠,更不會產生怯懦、焦慮和自卑等等的情緒。這大概是多數男人與女人之間的心理上的不同。

他的外形氣質極佳,演奏大提琴的時候,整個人更是鍍上光芒,因此吸引到非常之多的亞洲女性樂迷,她們前赴後繼,有些不惜遠渡重洋,只為聽一場他的演奏會,給他帶來了超出古典音樂圈子之外的名氣,也帶來了麻煩。她們如同追逐偶像般追逐他,調查他的過往,探究他如今的生活,在演奏會結束之後,突然來到他的身邊,噓寒問暖,炫耀似的說著不知何處打探來的他的近況,他極度反感這樣的時刻,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動物園裏的生靈,然而,這並不是最令他憂慮的事情。

最令他憂慮的是,他能感覺到自己正漸漸走入瓶頸,無法突破現有的水平獲得更高的造詣,他不害怕被樂團放棄,他害怕的是,泯然眾人矣之後,迷戀他的樂迷,不允許樂團將他從首席換下,這樣一來,那些曾經妒忌他的人,都將妒忌轉化為嘲笑。這對他的自尊心是極大的傷害。

在這個只有他自己明確了解的壓力之下,他邂逅了一個女孩。

那是這幾年來,幾乎每天他都要走進的地鐵站台,就在這裏,他不經意間,毫無準備地,頭發沒有梳理清楚,衣服也皺皺巴巴,看見她捧著一本書坐在長椅上。

她的美麗不似一具空泛的殼子,她的眼睛有著洞悉世事的平靜,她就像一瓶藍色的墨水,但她的唇色卻像四月初的櫻桃。

為了與她碰面,他每次出門前都要打點一下自己,擔心她不喜歡他身上的氣息,反而認為他邋遢。當他們第三次在地鐵裏碰面的時候,終於有了交集,之後第四次、第五次碰面,他們已經並肩坐在一起,聊到他的大提琴,聊到即將到來的花粉季節。

不過只是短短一個星期,他們就好像已相識十余年,但十余年來,他們之間沒有實質上的進展,仍然停留在知己,卻又勝似知己,所以有著一層淡淡的蜜意。最近她經常到他家裏做客,從早晨坐到日暮,他的冰箱也因為要迎接她,被填充了很多食材,他的大提琴一回到家裏就被擺上琴架,蓋上天鵝絨的防塵布,他的家中不再有悠揚的琴聲,取而代之的,是那細細的交談聲,輕輕的笑聲。他沒有想過,她會因為什麽樣的理由離開他,好似她生來就會陪伴在他身邊,他只想著,他們將來可以做的任何事情。

那日她最後一次來到他的家裏,不到晚風漸起,就匆匆離開了。她一定是有要事在身,他這般想著。隔日,他沒有打算去練琴,但他仍是準備出門,他要買了一些面包和一些鮮花,去她的家裏找她。他的記性不是太好,總是習慣將一天之中發生的事情用筆記下來,所以走之前,他想先記錄下來,卻發現他的日記本不見了。這不重要,他找遍家中各個角落,嘴上說了一句,這不重要,又整理了一下儀容,出了門去。

幾小時後,他抱著裝有面包與鮮花的牛皮紙袋,神情茫然地,坐在她曾經說過的公寓樓前的台階上。她說的門牌號裏住著一對白人夫妻,不是她。他問了附近一圈,沒有人認識她。

他再次撥出她留下的電話號碼,沒有人接。白晃晃的日光下,他竟然心生一股寒意,活生生的人,怎可能……怎會像是憑空消失了?不,是她欺騙了他。這樣想,他才覺得好一點兒,起碼她仍然存在。

此時,距離下個月初,他的演奏會,還有十五天時間,他跟隨樂團開始了緊鑼密鼓的排練,這期間,他無數次撥打她的電話,不管這個號碼是不是假的,卻是他唯一的希望。

距離正式演出,還有不到三天的時間,樂團助理印出了厚厚一沓A4大小的海報單,要擱在音樂廳大門外,供行人取閱,走過走廊時,見到了他們樂團的首席演奏家,背著他的大提琴,低著頭看手機,於是順手給了他一張海報,沒有走出多遠,聽見身後“咚”的一聲響,回頭望去,原來是他放下了大提琴,臉上除了愣意,還有克制住的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