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張思芮回到家,洗澡都顧不上,直接窩在沙發裏翻著微博裏收藏的霍蔚歷年電影剪輯視頻,細致地看著那人在鏡頭裏的各種神態。她有種奇怪的感覺,霍蔚好像可以是任何人,只單單不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了。

她並非熬夜黨,不值班的夜裏,一般十二點前就困得睜不開眼睛了——這年頭十二點前睡覺的都不能稱之為熬夜黨。結果這天晚上一直輾轉到兩點半才在淅淅瀝瀝的雨聲裏有了模模糊糊的睡意。

張思芮就要睡去前,不其然想起一件小事兒——她跟霍蔚在交往之前的往來實在是約等於沒有,所以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兒也能記上很多年。

她忘了是在初二還是初三。她喜歡姚若沫身上的香味,就灑了她的香水去學校。結果天真殘忍的同學望風對她指指點點,給她貼了很多莫須有的標簽,甚至造謠她跟校外的小混混交朋友。張思芮跟她們較勁兒,一邊穩坐全年級前十,一邊順便自學了畫眉毛、畫眼線,養成了日常塗防曬霜的好習慣。

雖然是贏了個漂亮仗,她卻還是不開心。有天去閱覽室借書,偶遇霍蔚。霍蔚大抵是聽到了風聲,在她旁邊翻著漫畫書,不斷地回頭看她。一張大幅漫畫只零星印著十來個字的紙,他硬是看了五分鐘都翻不過去。

張思芮實在沒法再假裝看不見,驀地回頭,嗆道:“好看嗎?”

霍蔚徐徐收回目光,沒搭理她。她有點沒趣,正要走開,就聽到他終於翻過了那頁,平聲道:“好看。”

她愣了愣,立刻被順毛了,咬了咬唇,趨前問:“你聞聞這個香水,好聞嗎?”

他依舊沒什麽表情,但依舊道:“好聞。”

好看嗎?

好看。

你聞聞這個香水,好聞嗎?

好聞。

……

如此乏善可陳的簡短對話,張思芮睡前乍然想起來,心頭突然被熨帖得妥妥當當的。她翻身往被子上一騎,嘖了嘖嘴,緩緩勾出一個像是舌下壓著霜糖的笑。白日裏猙獰的世界漸漸遠去。

新城區是大都剛劃出來的新區,區域面積不大,人口也不多,相應的,分局配備的警力也寥寥,基本是壓線走的。倒是似模似樣地有刑偵組,經偵組,掃黃組,但刑偵、經偵的有時候也得去掃黃組幫忙——沒有緝.毒組,但凡涉及到毒.品買賣,就直接轉市局。

韓捷在連續遲到兩天後,終於被路局逮到。路局齜牙笑了笑,也沒多說什麽,結果下午掃黃組敲門來借用警力的時候,直接越過趙大千,一腳就把她踢了出去。張思芮兔死狐悲,趕緊溜墻根兒要走,結果正撞進路局的視網膜裏,不幸淪為“買一贈一”的“贈品”。

路局離開後,張思芮幽幽瞅著韓捷。

韓捷用文件夾擋住她的目光,裝大尾巴狼:“朋友,不要這樣看我,都是革.命工作,不分貴賤。”

“以前你當‘贈品’的時候,你不是這樣說的。”

“以前是我輕狂。”

當夜,“輕狂”的韓捷和苦逼的張思芮都跟著掃黃組在燈紅酒綠的“宮殿”俱樂部熬到淩晨兩點。韓捷比較不幸,臨要收隊,給不長眼的爛醉嫖.客咬了一口後頸,要沒有張思芮和一幹同事奮力攔著,她能徒手將嫖.客的牙一個個撅下來。

由於掃黃組人員嚴重不足,而這夜的“戰利品”實在太多,兩人也不得不留下來參與部分人員的審訊工作。在各自飲盡一杯濃咖啡,要掉頭各忙各的的時候,韓捷看著窗外的夜色,突然感慨:你說我們這一天天日子過的,月底轉到卡裏的那點兒錢,都不夠買熬夜的化妝品的,圖什麽呢是。張思芮低頭把紙杯扔進垃圾簍裏,回之以沉默——她向來不研究這樣的問題,她的人生,沒了來處,只剩下歸途,所以日子怎麽過都只是形式上的不同,本質上沒有差別。

“三兒,周末來我家吃飯吧,我哥看到你肯定很高興。”

“不去。我不喜歡你哥,你不要瞎起哄。”

“嘖,我知道,我又不傻。”

天剛亮,就有家屬陸陸續續來報到了——昨夜抓捕的人裏,依照涉案深度,大部分人二十四小時內就可以由家人交罰款領回去,一小撮人行政拘留,一小撮人刑事拘留。

張思芮徹夜工作頭昏腦脹地剛出辦公大廳,就聽到一個婦人尖著嗓子頗不客氣地問:“我家張文在哪兒?你們把張文關到哪兒了?”

張思芮打著呵欠,往後指了指,說:“我不清楚,你進去問問。”

——昨晚一共抓回來六十三個人,她只審訊了其中的九個,沒有一個叫“張文”的,她哪兒知道“張文”在哪兒?

大約是表情不到位,沒能及時感受到嫖.客/小姐家屬的心急如焚,並及時給予妥當的同情和安慰,中年婦人突然就崩潰爆發了。她大力推了張思芮一把,抓著自己的包包咣咣砸向張思芮的胸口,嘴裏不幹不凈罵著“你牛.逼什麽?!”、“你們抓她進來的,你他媽不清楚?!”、“都他媽一群披著制服的流.氓”。